作者：陈尚君 朱刚

　　2025年是南宋诗人陆游诞辰900周年。近日，上海古籍出版社新印朱东润先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完成的《陆游传》《陆游研究》《陆游选集》，以为纪念。上海书展期间，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尚君、朱刚围绕“陆游三书”，作了一番对谈。陈尚君说：“几十年后看，这三本书也没有落后于我们这个时代。”

　　朱东润先生所推举的传记文学

　　陈尚君：我自己曾经有两次和陆游“走得很近”，一次是到绍兴西北角上的陆游故居，看到陆游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时故居还没有怎么修复。在一片水塘之中，我看到朱东润先生写的“陆游故里”几个字。第二次在2010年左右，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一个关于南宋绍兴的展览，其中有一幅陆游写的大字，印象中那幅字宽阔地展开，大概有七八十公分高，非常张扬亢奋的字。能这样看到陆游，真的是感到非常亲切。

　　我们现在要读陆游、理解陆游，我觉得最好的著作还是朱东润先生的“陆游三书”：《陆游传》《陆游研究》《陆游选集》，虽然这三本书的写作时代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距离现在六十多年，但是常看常新，并没有落后于我们这个时代。朱先生对于当时流行的理论和看法有接受，也有他自己的学术坚守。

　　朱先生在他写的书的前言和后记里说，他还是按照《张居正大传》的写法来写出陆游的人生和时代。朱东润先生曾经在武汉大学、中央大学，1952年以后在复旦大学任教。三十年代时，他便以批评史、《诗经》《史记》的研究取得成就，但是在1939、1940年左右，他觉得人生要确定一些远大的目标，他的目标就是做中国的传记文学。他对传记文学的定义不是传统的《史记》《汉书》里的传记，也不是韩柳唐宋八大家的传记，他觉得新的传记文学应该是英国、法国等西方传记的作法，即应该写出作者一生的经历、所接触的事情、留下的作品、接触的朋友，对社会的关切、对历史的忧患，以及如何在人生漫长道路之中建立起自己的成就和体会。

　　朱先生当年正是以这种方式写了《张居正大传》，他是将张居正放在嘉靖万历年间复杂的政治环境之中，写出他的仕宦道路、政治追求以及人生的遭际。

　　而他说按照《张居正大传》的作法来写陆游，就是把陆游身处的时代和他一年一年、一地一地所写的作品，完全梳理清楚，并且写出他的诗歌是如何形成自己的风格，又几度变化。在朱先生看来，不能仅仅说陆游是一个爱国主义的诗人，他的一生都在爱国，这背后有许多需要交代。陆游诞生前十几天，金人南侵，当他进入青年和中年期时，南宋只剩下半壁江山。陆游一生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国家的危机和个人的命运。

　　刻骨铭心的七个半月军旅生活

　　陆游存世的作品很多，诗歌有9000多首，此外还有史书《南唐书》，有笔记《老学庵笔记》《家世旧闻》，还有50卷的《渭南文集》，那么多的作品，朱先生都是在一个时段里认真地全部通读了。当时还没有办法检索，我估计他的方式是通读全集，同时写小纸条一条条签出来，分类以后，形成论著。

　　朱先生写了陆游人生最重要的三次事件：隆兴北伐，南郑从军，开禧北伐。

　　隆兴北伐之前，是金主完颜亮南侵。这是最危急的时候，南宋感到国势危促、即将亡国，但是到了金主完颜亮被杀、金人内乱时，宋人又觉得是一个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在这个过程中，好几个事件陆游都没有亲历，但他在诗里面写下来了。他感受到时代的一种危迫感。到最后战争大局已定的时候，陆游到了镇江做幕府的从官。

　　第二个事件是南郑从军。南郑就是现在的陕西汉中，是南宋对金人的前线。陆游一生中可能只有七个半月是走到了对金人作战的第一线，而且他参与了以王炎为宣抚使的幕府，接触到大量的军事机密。朱先生觉得这七个半月改变了陆游的人生阅历，也使陆游看到了第一线军民那种亢奋的激情和报国的热烈之心。

　　陆游还说到，他们那批人和前线的军人在野外行走的时候，碰到一只老虎，直看到老虎扑过来，他拿着一个剑戟冲上去把老虎刺死了。这件事情没法证实，但这是陆游在战争前线状态里亲身经历的，因此一生都刻骨铭心。他晚年的诗里大量回忆我以前如何壮烈、如何为国出力，其实都是指这件事情。

　　王炎曾经有从陕西南部向关中地区进军的计划，朱先生也解读出许多作品的具体寓意，但是这件事情由于朝廷的阻止、王炎的内调，彻底改变了。陆游也是很失望。所以陆游有一首词《清商怨·葭萌驿作》，里面讲“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说我曾经有过一个理想，但是破灭了，他的比喻是我曾经爱的女人在我的身边，满头的黑发，但是现在梦破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中国古代诗词中常见到的比兴手法。

　　陆游还有一句诗也非常有名：“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讲他从南郑从军回来以后失意的一个阶段。这是陆游一生中第二件最重要的事情，这段经历让陆游的诗风产生了根本的变化。

　　陆游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诗人，他删了好多自己早年的诗，只保存了1/200，他讲“我昔学诗未有得”，后来碰到了老师曾幾，是江西诗派的传人。南郑从军后，陆游认为，我以前那些都是技术层面的诗，真正的诗应该是来自和敌人的战争，来自对国家和民生的关切。

　　当之无愧的伟大诗人

　　第三件事情就是陆游晚年和当时的执政者韩侂胄的关系，其中涉及绍熙内禅，即光宗去位和宁宗即位过程之中的政局变化。韩侂胄以外戚主国政的这十四年有几个阶段，其中一个阶段是庆元党禁，把朱熹、赵汝愚为代表的理学家定为伪学加以打击，后来理学占了舆论主流，所以对陆游曾经和韩侂胄的合作提出许多批评。实际上韩侂胄主导的开禧北伐，陆游、辛弃疾、叶适等人都参与了。

　　朱先生说，陆游对于韩侂胄其实是抱有希望的，同时也不断有所规戒，有所提醒。而且在整个过程中，陆游并没有改变对朱熹、赵汝愚等理学家的看法，他对所有以往的友谊都没有背叛。而在韩侂胄准备北伐的过程中，陆游的内心是很激动的，他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一生始终保持着一种梦想，就是收复中原，我要到中原大地去看一看，理解国家统一的那种愉快。

　　但是，我们读辛弃疾那首词：“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以看出韩侂胄北伐的准备做得并不够，同时，对于金人的实际情况、是不是最好的战争时机，也并没有很好的预案，最后是仓促起兵，仓促失败，然后就是和金人谈判妥协。

　　这期间，陆游只是短暂地到过京城，大多数时候都在绍兴乡下度过，但这里边牵涉陆游对这段政事的看法，以及晚年大节的问题，这也是朱先生写《陆游传》特别给予关切的。

　　朱先生认为陆游对朱熹的评价非常之高，朱熹去世时，祭朱熹的文三十几个字，非常之好：

　　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修齿耄，神往形留。公殁不亡，尚其来飨。

　　朱先生还有一个看法，他觉得唐宋八大家没有包含南宋，实在是很大的错误，至少陆游和朱熹在成就上是超过苏洵和苏辙的。

　　陆游的一生活了85岁。他生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也是中华民族处于危机的时代。他以大量作品来记录这个时代，反映他的经历。同时，陆游的诗歌始终把关心国家、军队，以及个人如何为国家作出贡献放在很突出的位置。另外，陆游对诗歌也一直看得非常之重，保存下来的作品，《剑南诗稿》前20卷是他自己遴选定的，最后二十年留下了65卷6500多首，是他儿子看到父亲作了什么都保留下来，其中有好的，也有一些写得有点圆滑的。但是陆游保存作品之丰富、水平之高、内涵之多元，以及作品的成就，足称得上是伟大的诗人。在五十年代初出了一本书叫《祖国十二诗人》，陆游位于其中，我觉得是当之无愧的。

　　现代陆游研究的两个参照点

　　朱刚：陆游是我900年前的同乡，不过小时候在绍兴城市里面，并没有太明显地感受到陆游存在过的气息。那时候城里唯一跟陆游有关的地方是沈园，山阴陆氏是大族，但沈园实际上不是陆家的财产。现在我们看到的沈园是后来改建的，我小时候看到的沈园就是一个葫芦池，还有一个小的茅草亭，很安静。我那时候很喜欢这里，经常抱一点书到沈园的茅草亭里面去复习功课。那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陆游纪念室，门口有一个对联是朱东润先生写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朱先生。

　　陆游是宋代文学研究中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对于现代的陆游研究，我们可以取一个起点、一个终点来看。钱锺书先生1948年的《谈艺录》里有好几篇是关于陆游的，而最近莫砺锋先生有部《陆游十讲》，则可以作为另一个参照点，由这两个参照点，可以看出现代研究者的问题意识在哪里。

　　钱锺书是非常喜欢陆游的，但《谈艺录》是一部诗话，用语就比较俏皮，不是很正式的叙述语言。他说陆游“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也就是喜欢讲北伐讲救国，也喜欢谈理学。到了莫砺锋先生这里，则正式予以反驳。《陆游十讲》第一讲就是讲陆游和理学的关系，后面讲爱国主义。所谓的官腔是一种俏皮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当时大家普遍会谈及的、举国都在关心的话题。

　　我们可以在这个坐标里看朱老的“陆游三书”。《陆游传》有两个主题，一是反复提到的爱国主义，一是讲诗歌的现实主义。不过朱老因为是作传记文学，书中还涉及党争，这是钱先生没有涉及到，莫老师也不作重点的。

　　陆游研究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成果，是于北山先生的《陆游年谱》，1965年出版，跟朱老作“陆游三书”差不多是同时。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研究陆游的主要关注点。

　　坚持北伐，跟诸葛亮的政见保持一致

　　朱老写了北宋和南宋的两次党争。之所以会写到北宋的党争，是因为陆游的家庭与之有很大的关联。山阴陆氏起源于宋仁宗时期的陆轸，陆轸的第二个儿子是陆珪，陆珪的第二个儿子是陆佃，陆佃的第四个儿子是陆宰，陆宰的第三个儿子是陆游。这么仔细地说家系，是要说明，我们应该注意到陆游这一支在世世代代都不是长房，在旧时代的传统里，他们不是最受关注的。但是这一门由于他的祖父陆佃追随王安石，所以陆氏里在北宋达到最高成就的就是陆佃了。陆佃做到副宰相，改变了他在家族里面的地位。

　　到了南宋后，新党王安石变法被认为是北宋灭亡的原因，所以变成是旧党得到推崇，新党被压制。因此南宋的舆论环境对陆游是很不利的。我们可以看到陆游的一些叔伯、堂兄，在陆游笔下形象都挺好的，但如果拿这些姓名去史料上检索，看上去好像劣迹斑斑。也就是说，当时的士大夫阶层对山阴陆氏并不友好，他们只要犯一点错误，御史台的人就会弹劾他们，陆游也莫名其妙地被弹劾过两三次。但陆游是不可能背叛新党的家学的，因为山阴陆氏追随王安石的不光是陆佃，还有陆佃的弟弟陆傅。陆傅非常长寿，活到九十岁，就是说陆游二十几岁的时候陆傅还健在。陆游经常提起他这位叔祖。陆傅主导了陆氏家族学校的教学内容，“始终临川学”，他们家都是坚持跟着王安石，跟南宋朝廷的取向不合。

　　这也可以解释陆游为什么会跟韩侂胄合作。当时朱熹、杨万里都劝他不要跟韩侂胄合作，陆游坚持，是因为他跟别人不一样。元祐党人的后代表现得越是谦退，机会就越多，而陆游他们家的人一旦谦退，就再也没机会了，他们家的人不可以放弃哪怕最微小的机会。

　　这就是北宋党争对陆游的影响。南宋的党争，现在一般概括为主战、主和之争，实际情况更复杂。从陆游的生平创作看，是刚刚陈老师说的朱老抓的这三个关键点，但如果我们从陆游的仕途角度来讲，他面临的最重要的机会有两个。一个就是在隆兴北伐之前，他进入了枢密院，任枢密院编修，这是军事核心机构；还有就是淳熙年间，他重新入朝，在四川流落了八九年后又回来入朝。这两次机会都来自同一人——右丞相史浩。史浩是宁波的大族，跟山阴陆氏有亲戚关系，而四明史氏祖上在北宋不做官，所以对北宋新旧党争无感。

　　史浩是陆游仕途上最大的提拔人，但史浩说不上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简单解释一下，就像《三国演义》里孙权身边这批人的状态——曹操打上门来了，我们就坚决抵抗，打一个赤壁大战，但是曹操退了，你要我去追我是不追的，北伐是你诸葛亮的事，应付一下就完了，中原我不感兴趣，保有自己东南这一带就可以了。南宋时间久了以后，宋孝宗的身边也多有这种人，史浩的态度跟这类人就比较相似。

　　陆游则不同。陆游一直推崇诸葛亮，诸葛亮在北伐的时候，蜀国也有人反对，觉得我们守住这边就可以了，北伐没有好处，但是诸葛亮坚持北伐。陆游跟诸葛亮的政见保持一致，推崇说“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他有很多类似的话，好像是讲给史浩听的，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陆游不容易的地方，也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去理解什么叫作爱国主义。

　　陆游爱国的这个国，当然包含南宋，但也包含汉唐故地、北宋故地，实际上已经接近于我们现代意义上的中国。这是我们现在应该理解到的一点。

　　诗人的现实主义关照有时候不是一个文学理论问题

　　朱老是非常认真地去探讨现实主义的，不过朱老关于现实主义的论述主要是针对江西诗派，江西诗派是讲技巧的。陆游的技巧非常好，有句话叫“所有的好诗都被唐人做完了，所有的好对子都给陆游写完了”。陆游的对句写得真的非常漂亮，他并不是像黄庭坚、曾幾那样，是一步步地锻炼到晚年越写越好。他年轻时候对句的技巧就达到很高的水平，而且也不是说到了晚年，技巧就不见了。

　　其实，陆游后面的进步正体现在朱老所说的现实主义，体现在把对现实的关怀写进诗里。陆游技巧方面学得非常快，他回忆去曾幾那边学习，“亲从夜半得玄机”，好像一点就通的样子。这句话看上去像故弄玄虚，实际上不是。陆游是一个直男，他学不会故弄玄虚，他是真的一点就通。我们的生活中是有天才的，技巧对他来说不是什么事，只要有高明的老师一教他就会，会了以后一下子程度就变得非常好。

　　既然技巧对他来说不是问题，那么要提升的就是内容。而如果一个人的技巧需要慢慢提升，那他可能一辈子都在关注技巧。所以有时候，这不是一个文学理论问题，而是跟个人的情况有关系。

　　像陆游这样天资非常高的人，只要抓到要写的内容，就能够把它表述得很好，所以肯定是越来越关注内容。因此朱老认为他是现实主义的，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看，还是有道理，有价值。（陈尚君 朱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