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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宏图
202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给了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这可谓名至实归,他自从1985年推出处女作《撒旦探戈》后便成为欧美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2015年摘得了曼布克国际文学奖。多年来致力于向中国读者译介匈牙利文学的余泽民早已将《撒旦探戈》这部高难度的小说译成了汉语,并于2017年面世。我当年便购得此书,并一口气读完。合上全书,并没有感到电闪雷鸣般的震撼与狂喜,弥漫在全身的是一种中等强度的眩晕,一种久违的微醉。它遍布全书的长句重床叠架,蜿蜒迂曲,绵绵不绝,丰厚密匝到让人绝望找不到出口但又欲罢不能,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诸多文本中有着相似的风格,这在《押沙龙,押沙龙!》中体现得尤为鲜明。
到了2019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导演塔尔·贝拉与拉斯洛合作的同名影片正巧展映。我兴冲冲买了票,赶去观赏这部时长439分钟的大片。它从中午12点30分开映,中间休息数次,等到散场已是晚上8点了。影片伊始,便是塔尔·贝拉最为擅长的长镜头:黑白两色的画面上浮现出的是一个颓败的小村庄,牲口棚前三三两两的牛茫然游走,哞哞嘶叫。画面长时间地滞留于此,让人联想起一幅笔触细密的古典乡村画。随后导演没有采用蒙太奇剪辑,而是将镜头缓缓推向这个废墟村落的其它角角落落,这持续了有十多分钟。没有欣喜,没有欢快的节奏,一切都暗沉沉的,有的只是从不见底的深渊飘扬而上的浮沫。沉滞,僵死,铁硬,偶尔一阵骚动,留下一抹涟漪。男女间的偷情,隐藏着的恐惧,谋划当中的出走,这片枯死的土地即将迎来一场变局。
而小说《撒旦探戈》的文本风貌与影片如出一辙。全篇分两部分,共12个章节,绝大部分章节就是一长段,从句套从句,中间嵌入零零散散、不规则的片言短语,像粗壮的树干从上到下分叉出众多枝条,与影片中不无厌倦但又迷人的长镜头殊途同归。开头那一句“十月末的一个清晨……”200字左右,翻成中文后的长度足足有四行之多。开头吸人眼球的弗塔基与施密特夫人的偷情并不是全书的重心,拉斯洛并没有描绘男女三角家长里短的闲情逸致——这种貌似出轨实则司空见惯的私情只是一支无足轻重的插曲,在这个人们纷纷逃离的地方,它与隐伏的灾难相比委实微不足道。果不其然,紧接着弗塔基与赶回家的施密特间的对峙冲突并不是由三角情事而引发,而是围绕金钱展开,焦点落在如何分配那笔全村人辛苦挣来的八个月的工资。在一群富足丰裕的人眼里,它并不是一笔大钱,但对弗塔基、施密特等人而言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有了它就可以离开这儿远行,就有可能改写后面的人生。
在这片被贫困、梦魇、背叛、酗酒盘踞的泥泞不堪的沼泽地中,人们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旧有的合作社早已土崩瓦解,地平线上没有希望的曙光向人们微笑。对于活力尚存的人们,这无异置身于死寂的坟墓之中。但终究变局到来,人们无法承受永久的绝望,实在没有希望,他们也要硬造出一个来。时候到了,救世主从天而降。这仿佛应了一句话:只要耐心等待,奇迹便会到来。这救世主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农场主伊利米阿什。在身陷绝望中的村民眼里,他的出现恍如一道强光、一道闪电,短时间将这幽暗之地照得雪亮。他们干涩心灵中蛰伏的希望再次被点燃,相信他将引领众人踏上出埃及之旅,抵达人间福地。他们有意无意间被探戈的舞步引诱,身不由己地跟随伊利米阿什踩踏着优雅欣快的旋律。他们的绝望与贪婪成了骗子最强有力的武器,最后那笔资金被伊利米阿什放入了自己的口袋,一夜间人间蒸发。在经历了这场喧哗与骚动后,村民们回复到原有的阴暗的生活中,命运到此形成了闭环,就像小说最后那句话展示的那样:“但是一切全都静止不动,连他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这样,一直到他周围沉默的特品突然开始了某种令人心烦的对话……”文本到此与开篇相呼应,也形成了闭环。结局早就锁定,只是人们暗存侥幸心理,万一伊利米阿什向他们允诺的一切是真的呢?总得试试,不能错失良机。只有撞到了南墙,大家如梦初醒。那时一切都已成形,进入垃圾时间。
如同茫茫大海上女妖塞壬妖艳的歌声将无数人送入深渊,伊利米阿什引导村民亢奋跳起的是魔鬼的探戈舞,它罩上了光鲜美艳的外袍,暗藏的里子却是让人惊悚的骷髅。从这个意义上说,《撒旦探戈》成了人类生存命运阴郁的黑色寓言,就像拉斯洛钦慕的弗朗兹·卡夫卡在《城堡》《诉讼》中展示的人类荒诞的生存境遇,他们竭尽全力也无法抵达近在咫尺的城堡,无法逃离魔咒般的审判。对此拉斯洛本人并不承认它是一部纯然黑色的作品,“它不是悲剧,而是一部没有根据的信仰的悲喜剧”。
四年后问世的拉斯洛的另一部代表作《反抗的忧郁》承续了《撒旦探戈》的主题,并加以扩展深化。神秘的马戏团抵达一座平静的小城,它的到来打破了那边死水一潭的宁静。庞大的巨鲸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而绰号为“王子”的人口若悬河,他颇具蛊惑力的演说打破了人们内心的宁静。随后他的追随者发起了一场疯狂的骚乱,旧有的秩序被打烂,随后新的铁腕人物粉墨登场,平定叛乱后接管了权力,新的生活秩序重新建立,开始了新一轮的兴衰荣枯。这场变局颇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味,对于普通人来说总得面对、也需要一种基本的秩序,否则无法存活下去。有人从这部小说中再次读到了“这个世界会变好吗”的疑问。
在推出《撒旦探戈》31年后的2016年,拉斯洛推出了一部篇幅更为浩大的长篇小说《温克海姆男爵返乡》。这一标题不禁让人联想起瑞士作家迪伦马特的戏剧《贵妇还乡》,两者都是以主人公多年后返乡为情节发展线索。迪伦马特笔下的富婆克莱尔以巨款为诱饵,唆使村民处死早年让她遭受巨大伤害的情人伊尔,而拉斯洛笔下的温克海姆男爵还乡之际则是背负了累累赌债,而村民则以为他是腰缠万贯的大亨。和克莱尔不同,他并不是施害者,反倒成了受害者,阴差阳错间被火车碾压而死。由于他身后分文未留,在村民眼里顿时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骗子。和《贵妇还乡》一样,《温克海姆男爵返乡》全篇充斥着荒诞的元素,嘲谑与反讽意味弥漫在字里行间。和拉斯洛前两部作品相比,虽然主题相近,但这部小说呈现出更多黑色幽默的色调,全书开篇那句醒目的揭示词鲜明体现了这一特点:“永远:能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
和《撒旦探戈》一样,《反抗的忧郁》《温克海姆男爵返乡》中拉斯洛特有的长句也是俯拾即是,令人难以忍受,又倍感陶醉。他绵长细密让人透不过气的长句可以视为是一种文学创作中的“陌生化”策略,是对日常语言的一种激进的更新。人们习用的日常语言像用久了的纸币,长年累月的使用会让它污损,让人处于头脑的舒适区中昏昏欲睡。此刻,那像众多箭镞射来的长句,让人愕然,一时间茫然不解其意,但它又重启了语言的活力,更新着人们的思维方式,让他们在直面生存最深幽秘处之际获得某种启悟,以另一种目光打量自身和周边的生活。(王宏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