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楚锐

　　在所有艺术形式中，舞蹈也许是最接近生命本体的一种。它无须语言，也无须器具，凭借身体自身的律动，就能直抵人类情感的源泉。美国舞蹈批评的奠基人约翰·马丁在《舞蹈概论》一书中，以其敏锐的思想与优雅的文笔，为20世纪的舞蹈建构了一套完整的哲学与美学体系。这本书被视为舞蹈理论的重要论著，它强调了舞蹈的艺术地位，更深刻揭示了身体、情感与精神之间的共生关系。

　　《舞蹈概论》初版于1939年，全书分为“理论中的舞蹈”与“动作中的舞蹈”两大部分。前者探讨了舞蹈的本体与创作规律，包括动作的本质、形式的生成、风格的起源等；后者则回溯了舞蹈的社会功能与历史演变，从宗教仪式到娱乐、从芭蕾到现代舞，描绘了人类文明的身体史。书中最具影响力的概念，是马丁提出的“内模仿”。他认为，舞蹈是情感的动作化，是人类以身体为语言对内在经验的再现与外化。舞蹈既是艺术的起点，也是精神表达的最高形态。

　　这部著作让我们重新理解了“观看”与“参与”的关系。马丁指出，观众并非艺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通过“动作感觉”参与舞蹈的生成过程——在观看时，我们的身体会无意识地模仿舞者的节奏与姿态，从而获得共感与理解。这种观念超越了形式主义与叙事美学的界限，开启了后来身体哲学与现象学美学相融合的思想路径。可以说，马丁让舞蹈从舞台的视觉奇观，重新回到了人类感知与存在的根源。

　　在“动作中的舞蹈”部分，马丁以丰富的史识梳理了西方舞蹈的演进脉络：从祭祀与游戏的原初仪式，到文艺复兴的宫廷芭蕾，再到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自由精神。他以邓肯、魏格曼、格莱姆等人为代表，描绘了现代舞如何冲破古典芭蕾的规范，重拾舞蹈作为情感与思想载体的力量。他强调，真正的舞蹈不在技术技巧的炫耀，而在生命经验的传达；它不是逃避现实的幻象，而是人类精神自我更新的方式。

　　该著作的意义，不仅在于它奠定了现代舞美学的基础，更在于它重新界定了“身体”这一人类共有的艺术媒介。在信息愈发碎片化、媒介符号不断涌现的时代，马丁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在耳边回响：“舞蹈是唯一不需要工具的艺术。”在这句话中，蕴含着一种对生命本真的信仰，即艺术从未远离日常，而是生长在呼吸与步伐之间。

　　然而，这本著作在中国能够被深入阅读与理解，其意义的另一半来自译者——学者欧建平。他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名誉所长、知名舞蹈美学家。从1982年起，欧建平师从“中国现代舞之父”吴晓邦，在理论与实践之间打通了中西艺术的脉络。1986年，他创立了中国第一个“外国舞蹈研究室”，此后的40年中，致力于将西方舞蹈史、美学与评论体系系统化地译介入中国。他曾三次前往美国舞蹈节的“舞蹈评论写作班”，在约翰·马丁的传人、《纽约时报》的首席舞评人安娜·吉赛尔科芙门下深造舞评与史论研究，因而可以说，他也是马丁思想的直接继承者与汉语世界的阐释者。

　　欧建平深知文字在跨文化传播中的风险，因此在翻译《舞蹈概论》时，既保留了马丁语言的节奏与修辞，又以中文的逻辑重建其哲学深度，进而使得这部西方舞蹈思想的经典，在汉语语境中依然保持了流动与力度。他的译文不只是对原作的传递，更是一种再创作——将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的精神，转化为可被中国读者感知的身体语言。

　　更重要的是，欧建平的学术贡献更是超越了译者的范畴。他译介与撰写的《东方美学》《印度美学理论》《舞蹈美学》《现代舞欣赏法》《现代舞的理论与实践》《西方舞蹈文化史》《当代西方舞蹈美学》《世界艺术史·舞蹈卷》《外国舞蹈史及作品鉴赏》等30余部著作，已成为中国当代舞蹈理论知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为中国舞蹈学科培养的百余位硕士、博士和访问学者，均已成为全国各地高校与院团的骨干力量。《舞蹈概论》之所以能在中国持续影响几代舞者与学者，正是因为欧建平让它成为“思想的种子”——在语言、身体与文化之间生根发芽，进而被公认为提炼舞蹈思想与译介舞蹈著述的重要作品。

　　阅读这部书，我们不只是在学习舞蹈，更是在学习如何“以身体思考”。马丁教我们理解舞蹈的本体论，欧建平则让这一思想在汉语世界中获得生命。二者的结合，更使这部《舞蹈概论》不再只是翻译的文本，而是一场真正的文化对话：一位美国批评家以思想之舞开篇，而一位中国学者则以学术之舞续写。正是这种跨越世纪与语言的共振，让该作成为今日仍能启发我们重新理解“动作”“艺术”与“人”的著作。

　　在今天的舞台与课堂上，当身体的表达被重新赋予哲学意义，当舞者试图用动作回应时代的焦虑与希望时，这本著作仍是一面清醒的镜子。它让我们记起，舞蹈不是装饰，不是娱乐，而是人类精神的呼吸，是文化生命的延续。而欧建平的译笔，则让这种呼吸在中文世界中被听见、被理解、被传承。

　　简而言之，这部《舞蹈概论》的价值，正如舞蹈本身：它不是一瞬间的闪光，而是时间流动中的姿态。约翰·马丁的思想与欧建平的译笔，共同为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启示：真正的舞蹈艺术，永远源于身体对灵魂的回应。（江楚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