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　勇

　　中国戏曲源远流长，现存的348个剧种如同348朵盛放的鲜花，各自承载着地域文化的基因，绽放着独特的艺术光彩。然而，当下戏曲界却存在一种不容忽视的现象：“唯京昆论”，不少人将京昆奉为唯一“正统”，用单一标准衡量所有剧种，导致诸多剧种刻意模仿京昆的程式与风格，逐渐丢失自身特色，同质化问题日益凸显。在市场环境迭代、AI技术冲击、观众审美多元的新时代背景下，戏曲作为文化瑰宝，绝不能困在“复刻模板”里，而应走出属于每个剧种的独特发展之路——348个剧种，本该有348种不同的活法，多元发展、多样并存。我们的追求，当求发展而非求供养，348个剧种要有足够的“剧种自信”，找准各自的优势与特色，主动寻找市场，因为单一化会让戏曲走向一条不归路。

　　戏曲发展的瓶颈，本质上是“剧种自信”的缺失。如今的娱乐市场早已不是戏曲的“独角戏”，短视频、影视剧、沉浸式演出等多元形式分割着观众的注意力。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部分剧种非但没有深挖本剧种的特色，反而陷入“唯京昆论”的误区：地方剧种丢掉本土唱腔的韵味，硬学京昆的身段功架；小众剧种舍弃特色的叙事方式，照搬京昆的写意舞美，最终落得“四不像”的尴尬境地——既没能复刻京昆的精髓，又丢失了自己的立身之本，慢慢被观众边缘化。

　　非遗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而是需要在时代浪潮中鲜活生长的生命力。戏曲要活下去、活出彩，核心在于找准定位、守住根本、发挥所长。每个剧种的形成都与地域文化、民间生活深度绑定，都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优势，这正是其生命力的源泉。以越剧为例，它的发展路径从一开始就区别于京昆，早期大量借鉴话剧与电影的表现手法，逐渐形成“话剧＋唱”的鲜明特色。不同于京昆浓厚的程式化表达，越剧走的是由内而外的表演路线，身段功架的程式感较弱，更偏向自然真实的情感传递，舞台呈现也更注重写实性，这种特色让越剧自带“贴近生活”的亲和力，成为深受大众喜爱的剧种。

　　今年对越剧《我的大观园》的争议较多，主要聚焦点除文本以外，就是以“不符合戏曲传统”为由，诟病其舞美设计，认为其写实风格偏离了戏曲的“正宗”。但究其根本，这种争议恰恰暴露了对于越剧剧种特性的不了解。“话剧＋唱”是这个剧种非常重要的特点。越剧专业学习都会开设话剧表演课，强调人物形象的塑造要“有感而发”，要由内而外的情感表达，很大程度区别于程式化程度较高的京昆剧种。部分写实的舞美设计是为了契合其叙事逻辑与表演风格，能够让剧情表达更具代入感，《我的大观园》印证的是“剧种特色才是核心竞争力”的道理。

　　守住特色不等于墨守成规，戏曲的生命力永远在于“守正创新”。所谓“守正”，是守住戏曲“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内核与“写意性”“程式化”“综合性”的审美表达，而非固守某一种固定的表现形式。所谓“创新”，是在守住根本的基础上，主动对接市场、贴近观众，用新形式、新内容激活艺术活力。

　　因此，需要再次重申我在此前一篇文章中提出的戏曲开拓新市场的“六要六不要”：一要回归大众化，不要过度神圣化。戏曲的根在民间、在观众，不能将其束之高阁，当“高雅艺术品”供着，而应走下“神坛”，用接地气的内容、通俗易懂的表达贴近大众，让戏曲重新融入日常生活。二要建构新“角儿制”。打破论资排辈的行业陋习，鼓励演员形成个人艺术风格，同时借助新媒体平台打造良性“捧角”生态，让优秀演员成为剧种传播的“活名片”，重构戏曲的市场影响力。三要强调剧场化。短视频、直播等竖屏传播虽然能快速吸粉、扩大知名度，但戏曲的魅力归根结底在于舞台上，在于演员与观众的即时互动、情感共鸣，那种独特的“剧场感”是竖屏无法替代的，必须守住剧场这一核心阵地。四要吸引社会资金，不要只盯着“艺术基金”。不能依赖政策扶持“输血”，而要通过打造优质作品、拓展商业合作，吸引社会资本主动“造血”，形成“创作—演出—营收—再创作”的良性循环。五要提升整体运营能力，不要仅专注于创作生产。一部好作品既要“排得好”，更要“传得开”，戏曲从业者不能只埋头搞创作，还要学会营销推广，甚至可以借助专业团队的力量，让好作品走进更多观众的视野。六要放眼培养未来的观众，不要只盯着眼下的观众。戏曲的传承需要长远眼光，通过戏曲进校园、少儿戏曲体验课等形式，给孩子们播下戏曲文化的种子，只有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观众，戏曲才能真正实现长久兴旺。

　　戏曲的繁荣，从来不是某一个剧种的“独舞”，而是348个剧种的“百花齐放”。对戏曲从业者而言，要敢于跳出“京昆模板”的束缚，深耕自己剧种的文化底蕴，把本土特色、民间风情、独特技法捡起来、亮出来——地方剧种就多唱乡土故事，小众剧种就深挖特色技艺，像越剧这样的剧种就大胆坚持“话剧＋唱”的风格，不必纠结于“是否正宗”，能打动观众、能延续生命的，就是好戏。对行业与观众而言，要摒弃“单一标准”的偏见，给予每个剧种足够的包容与尊重，承认差异、欣赏多元，让348个剧种都能在宽松的环境中自由生长。

　　中国戏曲348个剧种，承载着348种文化记忆，也孕育着348种发展可能。当每个剧种都能找准自己的定位、守住自身的特色，在“守正”中扎根，在“创新”中生长，就能打破同质化的僵局，在时代浪潮中活出自己的精彩。唯有如此，戏曲才能真正摆脱发展困境，让非遗在新时代焕发蓬勃生机，让中国戏曲的百花园永远姹紫嫣红、生生不息。

　　（作者为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