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丽娜

　　成熟的写作者自有其气质与风度。这种气质、风度的形成，关乎写作者的文学抱负与志趣。对当代儿童文学来说，缓慢又用心、朴素又讲究、真诚又克制的写作态度较为稀缺，成为衡量作家是否自觉自省步入成熟状态的重要因素。

　　无论是温润诗性、率真恬淡又不失睿智与洞见的散文和文学评论，还是从容坚定、深切悲悯观照童年精神与少女成长的诸多儿童文学篇章，陆梅都是有个性值得珍视的讲述者。从《当着落叶纷飞》到《格子的时光书》《无尽夏》《像蝴蝶一样自由》，陆梅的写作一如她颇具标识性的书名，弥漫着天然自在的草木气息，纯粹沉静却又有力量。她以深入人间生活肌理、探向生命和人性深处的美好热望，执拗又真挚地守望童年，温暖并照亮孩子们的成长道路。写作步履的放慢与谨慎背后是作家理性而敏锐的回望和沉思，裹挟着隐秘幽微的复杂感受。这种微妙的感知指向成人与儿童、故乡与远方、当下与未来、传统与现代等命题的艺术表达。她的写作看似云淡风轻、静谧祥和，内在却是静水深流，有着鲜明犀利的立场和宽厚开阔的哲思。这样的写作姿态注定了陆梅的创作是有难度的，其作品的阅读也是有难度的。正是就这个意义来说，《万花筒》的出现水到渠成，呈现了儿童文学深度写作的可能。

　　“万花筒”和“望远镜”

　　与《万花筒》内容相关的篇章最早刊发于2022年第6期的《十月少年文学》，题为《我和你》。两万多字的篇幅，没有惊险离奇、跌宕起伏的情节，文笔细腻绵密，一帧帧精准描摹了往昔弄堂的光影。一卷毛票、纸烟店、玻璃柜台、杂货铺、泡泡糖，还有黄陂南路、合肥路、祥顺里、永年里的路名和地标，中华、牡丹、凤凰……修鞋、修拉链、修雨伞……林林总总、细细密密的日常点滴，写实琐碎，看得出作家周全的场域建构意图。以上海弄堂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不少，要从中突围写出自己的特色，尤其是与人物、故事贴合交融，汇入人情世故、生活冷暖的情境依然是不小的考验。在不足3000字的小节《迷路》里，陆梅将活色生香的细节、灵动转换的场景，以及弄堂邻里间的计较磕碰、错综复杂而只可意会的情感，写得沉着大气，自然而深入，大有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接下来的故事有条不紊地流淌着。随着《少年宫》《启发的镜子》等章节的展开，我们见证了白雪的自我发现，正如作品所说的，两个女孩是携手“往光芒里走去”。此后，《爸爸来信了》《相聚和别离》《白雪的来信》等章节将两个女孩的情谊、成长与梦想，成人间的善意与和解逐渐推向高潮。小说的结尾处，依然是颇具陆梅特色的草木书写。借由麦小节的眼睛，飞蓬、红蓼、鸭跖草、婆婆纳、蒲公英……这些蔓生野长的人间草木凝结着两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女孩成长与情谊在当代儿童文学中的表现并不少见，缘何陆梅的作品却独树一帜？依稀记得当时读完，心底生出愉悦和怅惘。愉悦的是充盈着丰厚文化记忆和历史气息的故事能如此鲜活，有质感、扎实的细节和丰沛流畅的叙事有机编织，成就意味独特耐人品咂的好故事。怅惘是源于某种不满足。以阅读者的直觉，这两个惺惺相惜的女孩的成长轨迹和心路历程各不相同，两人的情谊和成长还应有着更为绵延和深厚的土壤。

　　后来，我读到了成书的《万花筒》，这是一部章节设置精巧的完整小说，我原本的困惑与疑虑得到了很好的解答。《万花筒》体现了陆梅不愿意重复自己，追求写作的创新和对创意的敬畏之心。作品中有对上海城市文化记忆的书写，有对少年成长生命的思索，这些心思都巧妙寄寓在“万花筒”和“望远镜”的意象中。小说题记中写道：“生活，多么像万花筒，小时候我们看它缤纷，长大了，才知是雨后彩虹。”故事显在的主线是白雪和麦小节交往与成长的缤纷往事，可谓对“小时候”的阐释，两个女孩的懵懂与纯真，感知的是孩提时代的缤纷。在两个女孩长大后的成人世界中，奶奶、白雪的父母以及外婆，即便是着墨不多的爷爷、秦伯、庞阿姨，每个人都背负着历史与时代的风雨，沉潜在不同时空中，演绎各自守持着尊严、坚韧生活的故事。

　　“造梦师”与“捕光者”

　　小说章节目录与万花筒之间有着微妙的旋转关联，以“旋”替换“章”。第一旋是《永年里》。借由麦小节的好奇眼光，展现位于老石库门的弄堂深处永年里的幽暗、纵深与驳杂，以及奶奶经历的荒年饥馑、辗转艰辛的历史过往。白雪一家的故事或许才是《万花筒》叙事的中心，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白雪的童话》《在自己的树下》《暴风雨后》这几旋中，作家讲述了白雪的失聪与孤独、母亲的愧疚与忧伤、父亲的逃避与救赎，还有俨然沦为草木世界的外婆家隐秘的凄伤。白雪一家的故事，交织着父亲的信件，白雪的故事讲述、童话创作、诗歌抄录和意念对话。这些内容细密交织，以互文和复调的方式凸显小说的某种深度。在此，以《寻找那束光》来归结《迷路》《少年宫》格外有深意，背后彰显的是作家写作的温度和关怀。

　　有意思的是，这部作品还设有引子和尾声。引子里长大成人的麦小节对天窗的凝望，亦是对童年和过往的凝视和反观。被唤醒的记忆和成长况味，凝结着变幻的时代气息，强调着故事讲述的姿态是回望，全知视角的选择为作品超越童年视界的洞察提供了便利，赋予作品以深度思考的可能性和合理性。故事的尾声是对主体故事的回应，是对历尽千帆的故事主角们的慰藉，也是作家别有用意的安排。白雪和麦小节如愿成了造梦师与捕光者。而晦暗中的造梦和捕光，正契合《万花筒》的意涵。这也是陆梅多年来执着于儿童文学写作意义的一种确证。陆梅曾说自己乐意做一个捕光者，写作“是一种寻找和指认——寻找指认生活中那些被忽略的、被遮蔽的、不被善待的、被遗忘和过滤了的种种，和灵魂有关，和精神的浩渺有关，和人性、尊严乃至内心的安宁有关”。

　　由此，《万花筒》是迎向难度的智慧叙事，是守持着善与美、诗与真的有温度有态度的心灵写作，展现了作家对有深度的儿童文学叙事样貌的有益尝试：从容不急切、克制不僭越，恪守对故事和读者的信任和尊重，水到渠成，关怀人间草木，自在芬芳，静水深流。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