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芳芳
林奕含曾说:“我原谅他(这位老师),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你们不能原谅他,是为了让更多的女孩活下去。”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一年前的4月27日凌晨3点,26岁的作家林奕含在松山区家中自缢身亡,身后留下一本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和摧毁她一生的、曾经掩于唇齿被诱奸的幽暗岁月。在这本书上,她“下得太深了”。
先看看她生命最后一月的Facebook:
3月26日:其实我真正想做的事是,用刨刀把脸刮花,然后用水果刀把动脉割开,躺在浴缸里等死;
3月30日:跟美美和楚楚医师约定好了,哎呀,但是好想要赖皮。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
4月12日:我突然发明等捷运的诀窍,就是排在别人后面,否则太想跳下去了;
4月13日:我想是否就是今天,这条马路,我可以扑通跳下去;
……
这是她诉诸于世人的真实痛苦,切入肌肤深入骨髓且无处逃脱,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事都已不值得她再去继续这满目疮痍的人生。“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这份痛,是一种剥夺,强迫;是把身体变成单纯丑陋欲望的承载体,是非人的,是毁灭性的。“精神病真的是,很荒芜。生病的期间做了很多荒唐事,父母对我不能理解,失去健康、亲情、爱情、友情,一无所有,很痛苦很痛苦,反复自杀很多次……真的只剩下文学了。”最终,林奕含选择让自己在26岁停止折磨,像一个戛然而止的句号,用生命换取灵魂的绝对宁静,再不去幻想“素未谋面的故乡”。
再说回她这本书。名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实则既无初恋,也无乐园,有的是一地虚无,有的是一个看起来前程似锦、幸福快乐的少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毁灭的过程。有人把这个故事称作,一个少女爱上诱奸她的老师的斯德哥尔摩故事。文字秀逸而有张力,房思琪内心的苦痛与迷惘、挣扎与屈辱在字里行间一再闪现。“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 每一个画面、每一种情绪、每一次呼喊,都真实得令人无法平静,以至于即便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这本书仍旧成了人们反反复复拿起又放下的书,想要去感受她的痛苦,却又被这痛苦一再击退。
就像书中她的好朋友怡婷一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刚刚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试问一句:我们尚且可以将这痛苦掩于书本,她自己又该如何去拥抱自己这“没有未来”的人生?“长大?化妆?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对未来毫无期待的痛苦让人绝望。有人说:“敢撕裂自己的写作者一定是在绝望里独自走了很久。”是啊,走太久了,一直噤若寒蝉,所以走不下去了。如今加在林奕含身上的“勇敢”标签,不过是她已经行至绝路,不得已而为之的、用尽全身力气垒起来的最后一搏。
“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性侵者如此容易得手,又如此肆无忌惮,早在林奕含的笔下作了最直接地阐释:“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
那些把自己的伤痛隐藏起来的姑娘,同房思琪一样,“没法向别人开口,无论是怡婷,父母,或是楼上的伊纹姐姐”,即使她经常想着,“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你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但最终自我的尊严、父母的永远缺席、世人对性侵的恶意揣测让她却了步。而这所有的一切,恰恰让李国华们更加有恃无恐,他们“在女孩子的眼里都变形成了充满套路的魔掌,伸向她们的身体,试图把她们撕扯成床上的浮浪”。
“我要说的是,我没有要救赎、净化、升华、拯救。我甚至可以很任性地说,如果你读完了,然后你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我觉得那是你读错了,你可以回去重读。”幸运于林奕含的内心哀楚会以文字传递到人们心中,那些不善言辞者,哀痛悲恸都隐于麻木脸孔后,她们的悲剧轰然申诉却无声。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李国华”存在,还有多少“房思琪式的强暴”或许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借用《心灵捕手》里的一句话,送给那些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晦涩人生的姑娘们:“It’s not your fault!”错的是强暴者的无耻和世界的恶意,你无需因为他人犯下的罪恶凌迟自己一遍又一遍。林奕含曾说:“我原谅他(这位老师),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你们不能原谅他,是为了让更多的女孩活下去。”所以,以后请你们都勇敢一点吧,让“李国华”们无处躲藏。
当然,更希望的是,这世界对这些孩子能多一些容纳与理解,少一些恶意与揣测,“停止受害者羞辱,停止荡妇羞辱,停止原谅仅仅因为别人的衣着或者因为他们在约会就犯强奸的人”。同时,也能纠正对性的污名化,不再“谈性色变”,让性教育也能成为一种最正常、最普遍的存在。这样,或许我们还能来得及挽救下一个“林奕含”。(郑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