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才庶
国庆档上映的《影》票房不算低、口碑不算差,日前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改编剧本、最佳视觉效果等12项提名。但窃以为,它并未制造出轰动性的电影效果,绽放出令人叹服的艺术魅力。
《影》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沛国大都督子虞被敌国战将杨苍击败,于是启用府中从小培养的替身境州。沛国国君看似昏庸淫乱,实则运筹帷幄,与大都督子虞彼此算计。作为替身的境州行走于庙堂、厮杀于战场,在权谋游戏中殊死挣扎,最终成功逆袭。沛王和子虞都死在血泊之中,境州遍体鳞伤地站在朝堂之上,或许将成为下一个沛王。影片并未给出一个确定的结尾,而是留出了想象空间。子虞的夫人小艾,目睹朝堂上残酷的秘密杀戮之后,一脸惊惧地跑向已被关闭的朝堂之门,窥视场外将会发生的一切,与影片开头形成了一个闭合结构。
影片架空历史,虽像极了《三国·荆州》,但抹去了人物和事件的对应性,由此阻隔了可能来自现实的拷问。故事就如片名《影》一样,如影相随却又捕风捉影,有一种让人找到“影”之源头的欲望。可是,这种欲望一定会落空,因为影片要在艺术上留白。
《影》上映以来,有人说它是“武侠史诗”,强调它在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的惊艳。不可否认,《影》在画面表达上非常精致,黑白色调的运用、阴阳八卦的呈现、雨中水滴的驾驭,都在营造和烘托一场惨烈的战争,体现出诚挚的艺术追求。导演张艺谋摒弃了过去浓墨重彩的艳丽色调,而采取了至淡至简的黑白色系。层层叠叠的水墨画卷,应是繁华落尽见真淳,最适宜表现淡雅品味和超然古韵。可是,张艺谋是有多少郁结、怨怒和愤慨,要在水墨画卷中大肆渲染血腥暴力?
替身境州,取名境州,其重要使命就是收复境州要地。经过子虞残酷的训练、小艾温情的抚慰,他前往境州,在八卦阵上与杨苍决一死战。负伤累累的他回到境州家里,以为可以从此母子团聚,可是遭到了杀手伏击。这一血肉之躯似乎拥有惊人的超能力,可以抵挡刀枪的百般肆虐。影片中有个特写镜头,尖锐之刀穿透境州的左手腕,他用右手腕缓缓拔出刀片,继续抵挡屠杀。鲜血淋漓的手臂、血肉模糊的脊背、血流如注的大腿浮现于荧幕,触目惊心。低饱和度的红色,是该片唯一使用的彩色,但仅用来表现鲜血。
关晓彤饰演的沛国公主青萍,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她嫉恶如仇、娇蛮洒脱,潜入沛国武将田战队伍,意欲一报私仇与国恨。影片中,青萍与少年英雄杨苍之子杨平有一场决斗。沛王将公主许配给杨平以图政治联姻、以示两国交好,不巧杨平已有婚配。杨平年少狂妄,将匕首作为信物交于沛国,表示愿意纳其为妾。在决斗中,这把匕首握在青萍手中,一下刺入杨平颈部,血流汩汩。两人相识的瞬间,也即死亡的交点。杨平错愕:“我怎么欺负你了?”公主临死前娇嗔道:“谁叫你让我做妾!”不堪国家受辱的浩然志气,被不甘为妾的女子心气骤然销蚀。两个多么美好的青春身体,却在血染的鲜红中暴虐地结束生命。
《影》中的红色低调又惨烈,在黑白水墨画卷中熏染出一片血腥之气。这不禁让人怀念起张艺谋早期电影《红高粱》中,另一种风格的红色。《红高粱》的红色野性又张狂,在耀眼的阳光底下谱写出一曲生命欢歌,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原始情欲、民族气节彰显无疑。八九十年代的张艺谋,喜欢在电影中运用红色,除了《红高粱》,还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等。那时鲜艳的红色,昭示着极具反抗意识的生命力量。可是,《影》中的红色不再具有欢欣、愉悦和向上的审美态度,而是在黑白画面中以肃杀、残忍和冷酷的面貌出现。青春朝气的红,被暮年苍凉的红所取代。
中国传统书画艺术风骨卓然、意境悠远,每每在浓淡相宜间、运笔落笔处表达一定的旨趣,可谓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影》却在水墨画卷中铺开了一场血腥斗争。兵刃相接、肉体互搏,满屏的烂肉和鲜血令人发指。将这暴力荼毒置于黑白的山水影像中,是构成了创新性的艺术张力,还是形成了消极性的传统悖离?这一点,应是见仁见智。坦白说,《影》是一部老到的作品,仿佛览尽人生芳华、受尽世间苍凉的老人,以一种极为隐秘的方式诉说自己的压抑和愤懑。可它的愤懑,到底能打动多少人呢?恐怕笼罩在山水面纱下的暴力美学,并不能直抵人心,亦不能感人肺腑。
(作者周才庶系南开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