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宗城
“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好像来自大地深处,而不是来自天空,但从表面上看来,这种光是一种贫穷、肮脏的光。”
HBO翻拍《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在埃莱娜的凝视之下,HBO翻拍的《我的天才女友》拉开帷幕。在混沌不安的那不勒斯街区,焦虑像夜间的小虫爬上城市的管道,走进街区里晦暗不明的房间,那些一度困惑女性的瞬间再度浮现。埃莱娜·费兰特,陌生小说家,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被世界各国的女性追捧,其中的故事起源于战后那不勒斯的一个贫穷社区,讲述了埃莱娜和莉拉这两位女性一生的故事,关于爱和友谊、自我与命运,以及女性何以成为女性。
埃莱娜和莉拉是两类人。一个按部就班,一个野蛮生长。埃莱娜在既有规则中上升,而莉拉的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与众不同,她是打破秩序的变量、黑暗中的烟火。自然,她成为埃莱娜凝视的对象,那是她内心想成为的一部分。
小说对莉拉有一段精确的描写:“她第一次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莉拉带着一双惶惑的眼睛,像一个女骑士,永远不愿和成人的世故、强大的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成见等憎恨的一切和解。和埃莱娜接受社会化不同,莉拉选择用反抗来完备自己的生命,她的出走是昭示主体性的证明,一生都在与社会和自我的巨大分裂周旋。于是,当66岁的莉拉再度出走,我们便不再感到惊奇,心以为理所当然。
相比之下,埃莱娜没有莉拉耀眼,却令普通读者更亲近。她的身上有怀疑的力量,尽管她的柔和让她不会像莉拉一样决绝反抗。但在走进父权社会的过程中,埃莱娜时刻在审视自己、审视周围,而从没有“温和地走入那良夜”,而是把所有的惊心动魄内化于心,把她的质疑、恐惧、羞耻、沮丧,提炼成文字和一次面向深渊的凝视。
埃莱娜经历了平凡女性都曾经历过的困惑,对自我平庸的沮丧、摆脱原生环境的渴望、爱与性之间的煎熬、身体发育的迷茫,以及对自己懦弱本性的了然和不甘。在《我的天才女友》中,埃莱娜是“人见人爱”的女性,却是最具反思的角色,也是最善于自我调侃、自我否定的角色。因她的反思,读者得以重温往昔难以启齿的感受,与那些亲切又害怕面对的晦暗瞬间作战。可以说,埃莱娜是一个引路人,她引我们扣问——自己何以走到如今?
围绕《我的天才女友》有两种声音。一种赞誉它对女性生活的全景洞察,一种直呼叙事普通、索然无味。这两种声音同时弥漫在我的周围,我的一位男性友人被评价吸引,坚持看到一半,依然犹在雾中,对角色缺乏共鸣。对此,我的几位女性大为不解,她们把能想到的最高赞誉都献给了费兰特。
从叙事来看,《我的天才女友》的确缺乏新意,在一个后现代时代,费兰特仍在用一种今天看来已笨拙无比的叙事方式来推进故事。有趣的是,在笨拙的叙事技术下,《我的天才女友》的文本却充满张力。战后逼仄、贫穷的那不勒斯街区,敏锐的性别意识,两个相互补白的女性角色和足以让女性心领神会的自白,它们互相交织,使得故事呈现出激烈迷人的质感,催促我们一页页看下去,迫不及待追随埃莱娜和莉拉的脚步。如黄昱宁所说:“小说的过人之处,恰恰是作者对于这些已经被我们熟知的故事和情感仍然怀有坚定的信心,仍然耐心地在山一样高的生活垃圾中淘捡闪着微光的宝石。”
女性更能进入费兰特的小说世界,那些关于女性成长的细枝末节,就是费兰特给予目标读者的指示信号。它们像一个个机关将读者区隔开来,最终留下真正适合的读者,而那些在外人看来无足轻重的描写,恰是忠实读者热爱“天才女友”的原因。肿胀的乳房、发育的身体、血色的初潮、锁在厕所里看镜中的自己,还有年少时暗恋某个男孩的惊悸……《我的天才女友》,是一本生理之书、成长之书,也是费兰特馈赠给女性的一次深刻凝视。费兰特打动的读者不在于她施加的魔法,而在于她忠实而细致入微的记忆回溯,这使人们确信费兰特是一位女性作家,他们不相信男性有这些准确的经验。
所以,如果有一天,费兰特这个符号被一位男性作家认领,或许,这是一个比小说更惊心动魄的时刻。(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