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沅君
商业性和艺术性是电影这枚硬币的两面,要想保持电影的生命力和创作的活力,就决不能在坚持自我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剧照
评价一部电影最难的地方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好电影的具体标准是什么。如果我们评价一部电影“好看”“感人”“有内涵”或“很搞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对一部电影有不同的理解,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以自己的标准来观影、评价、创作、交流。比如《罗曼蒂克消亡史》这样的电影,有人说它很难懂,实验性太强,主题模糊;也有人说它很特别,很风格化,甚至称它是2016华语片年度最佳。那它究竟算不算一部好电影呢?
《罗曼蒂克消亡史》在官宣中被定义为悬疑谍战片,影片最大的亮点是非线性的叙事形式对深沉内敛的主题内容的彰显。男子走进日式居所的玄关,立在屏风和换鞋凳前,依次脱下礼帽、腕表和中式长衫,仿佛脱下了全身的伪装,得以面对真实的自己——这是全片的第一个镜头。一辆驶向荒野的汽车后座上,一位装扮精致洋气的女子坐立不安、一脸麻木,眼中尽是迷惘,不知前路的归程、更何况此生的宿命——这是全片的第二个镜头。伪装与宿命,这两个镜头正是全片的纲领,像埋在泥土里发芽的两颗种子,分别往下延伸、扩展又交叉,生出纵横交错的若干细枝末节。故事正是从这里开始,徐徐讲给人们听。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日本间谍渡部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说着流利上海话、被上海生活同化的日本人,娶了上海滩大佬陆先生的妹妹,生了两个儿子,成为靠近大佬核心利益集团的一员。十里洋场的交际花小六凭着过人的美貌和风姿,嫁给陆先生的结拜大哥王老板,与陆先生也有一丝牵扯不清的情愫,她看透情爱之虚幻、世情之冷暖,放纵自己在花花世界游走,是大佬身边一颗躁动不安却无伤大雅的因子。镜头分表渡部和小六各自的故事,第一个交叉点正是陆先生,围绕陆先生又产生了新的交叉点,展开了一系列人物的命运。
镜头飘忽跳跃,一会儿落在这条枝丫,留下悬念后再跳往另一个节点,直至下一个节点、下一条线索,时而又回转到前面断裂的情节,继续讲下去。破碎、颠倒的剧情让观众脑洞大开,一个黄金时代里的一众大小人物,车夫、马仔、杀手、妓女、管家、姨太太、大佬、罢工代表、女明星、交际花、间谍头子等等,一个接一个地在敌国入侵的战争及其造成的阴谋、暗杀、复仇中死亡。这个时代里的美德、精神、生活方式、一切有价值有美感的事物随之消逝。剩下的人们,死里逃生的小马仔陷入妓女的温柔乡,想在破败的大上海谋一份差事生存下去,不再执著于老家乡下等着他成亲的旧相好忠诚的陷落,美德让位于欲望和生存。被渡部囚为密室性奴的交际花小六,战时沦为慰安妇,战后与陆先生一起千里追凶,在菲律宾的战俘营杀死了关押在这里的渡部,一夕之间失去的自由和尊严,必得经历血与火的洗礼才能寻回。得报大仇的陆先生,孑然一身离开上海,出走香港曾经搅动风云的权贵撤离,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呼应了本片的英文名“The Wasted Times”,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应惋惜。
反映一部电影成功的指标有很多,最直接的是票房。电影自诞生起就是影院的艺术,尽管有传播介质和网络平台的加入,走进电影院看电影至今仍是电影的主要消费形式,实体影院的存在仍是影响电影艺术特质的主要因素之一。然而高票房并不等于高质量,反之亦然。对于作品来说,喜剧追求幽默、逗趣,悲剧引起同情、共鸣,不同的电影其娱乐性、艺术性、思想性各有侧重。对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观众来说,什么样的电影值得他们掏钱买票到电影院去看,也是见仁见智、各不相同。大腕云集、超强卡司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对票房也有自己的野心,但追求高票房就必须以市场和观众为导向,如果一部电影正如导演事先告诫观众的那样“至少要看三遍”才能看懂,这就注定了它与高票房相差有点远。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罗曼蒂克消亡史》并不是一部适合在电影院观看的电影。导演程耳在采访中称他最喜欢的作家是博尔赫斯,而他的电影叙事,也像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一样迷乱,太过烧脑。片中的电影明星有一句台词,算是导演的自黑:“导演没准备让大家看懂……这是一部艺术片,是艺术,是拍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因此在小众的业内人士及影迷圈子里,影片收获了良好的口碑,在大众的娱乐化诉求面前,它一定讨不了好。与同期上映的《长城》相比,《罗曼蒂克消亡史》口碑完胜、票房完败。
退一步说,电影的商业性和艺术性本就不该割裂来谈。尽管导演说他的创作理念是“既愉悦观众,又表达一丁点自我”,在实际的操作中,艺术性的追求超越了商业价值的体现,二者失去平衡,结果自然是口碑与票房不对等。成功的电影、好电影应该是大众电影,是被市场认可、被观众接受的大众艺术。现在的电影生态环境中,多的是商业化过度、艺术性缺失的爆米花电影和注重艺术性、忽略甚至贬低商业性的小众电影,两者各为极端,严重扭曲了电影的本质。人们约定俗成称其为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这种指称符合现实的状况,也从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二者的分歧。对此程耳的态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并不要求大众的理解,“电影为谁而拍?说到底创作的喜悦是属于我自己的。”另一方面,他相信“一定有一种既艺术又商业的好看的电影,这是我的理想”,也一直在试图寻找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商业性和艺术性是电影这枚硬币的两面,要保持电影的生命力和创作的活力,就决不能在坚持自我的道路上与观众越来越远,所以《罗曼蒂克消亡史》呈现出一副精致的商业面相:全明星阵容奉献了有厚度的表演,黑帮、间谍、暴力、仇杀、性等明显的商业元素被组织到一起,从饮食、衣着、语言等细节对已经消失的旧上海进行近乎苛刻的重现,使用短促而有节奏感、特征化明显、表现力极强的镜头语言,绝不拖泥带水。在商业化的外表下,程耳仍旧将非线性碎片化叙事运用得炉火纯青,一定程度上给观众的理解接受制造了障碍,将大量的普通观众挡在了电影之外。
《罗曼蒂克消亡史》在票房上的失败,有前期宣传不足、院线排片量小等很多原因,导演谜一般的叙事艺术只是其中之一。程耳为弥合商业和艺术的分歧所做出的努力是可贵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的商业扮相是一次失败而有价值的尝试。电影如何在保证艺术完整性的前提下,更好地打动观众和市场,并非一夕之功,还需要更多的思考和探索。(宋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