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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曲表演学会会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剧本》杂志原主编 黎继德:
专家研讨会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改稿会”,对获得滚动资助的剧目来说很有好处,我甚至希望把研讨会开成一个策划会。在座的专家不是判官,也不是“杀手”,而是“同谋”。大家可以像创作者一样置身于剧目中,真心诚意地提建议、出点子,这比一般性地提意见要好很多。
去年研讨滚动资助项目滑稽剧《探亲公寓》时,编剧陆伦章先生在会上谈自己的作品时,密密麻麻地写了四页纸,一条一条地挑自己的毛病,清醒、严厉,冷峻得让人觉得他好像不是在批评自己的作品,而是在批评别人的作品。我参加过不少座谈会,没见过这样认真剖析自己的作者,也没见过谁这样解剖自己已入选了国家艺术基金滚动资助项目的作品。结果,《探亲公寓》经过几轮重大修改,从剧本到二度创作都有了很大提升,成了又一部优秀的滑稽戏。那场研讨会让我非常感动,印象深刻。我觉得,我们要具备这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精神,具备这种对艺术孜孜以求的精神,才真正对得起剧目、对得起辛勤劳动、对得起国家艺术基金、对得起滚动资助剧目这个荣誉。
闽剧《双蝶扇》从2015年创排至今,获了很多奖,但艺无止境。它还存在哪些问题?编剧王羚说了,想让这部戏在传统的叙事框架中融入当代的人文情怀、当代的认识与审美,在困境当中表现人性的一种善良和温暖。我认为,《双蝶扇》是一部很精致的戏,在二度创作上有很高的成就,导演、表演、舞美等可圈可点,目前主要的问题可能还是在剧本方面。
首先,戏是写过程的,但这部戏很多地方是写结果,直接把结果呈现给观众。这使得戏显得简单,人物的思想变化、情感变化、心理变化等表现得不够充分、不够准确。
例如,本剧讲了一个错婚的故事。错婚的情节编得很蹊跷、不结实,也算勉强过得去,主要问题在于人物的心理发展过程不清晰、不充分。比如,结婚当晚入洞房,新郎不揭盖头、直接吹灯、行夫妻之礼。第二天早上,新娘有一段唱词,甜蜜地回忆洞房之事。这就少了点心理层次。建议这里加一些唱词,至少对新郎不揭盖头就吹灯行礼之事打趣几句。这样,既符合人物心理,也多少可以打消一下观众的疑虑。如果仅仅是甜蜜地回忆,这样的心理刻画过于简单了。
再如,林梦卿探监时,她是来诀别的。陈子霖知道错婚之事后,仍表示出狱后要和林梦卿“重续双蝶之情”。且不说这是否可能,因为林梦卿已结了婚、合了卺、有了丈夫、有了家庭,她的父母注定不会答应;陈子霖本人能否出狱、何时出狱也还是个问题;重续“双蝶之情”是否成为婚外情也不知道,但林梦卿仍被陈子霖的表态所打动,不再寻死。这就过于简单了。而且,此处还点明了全剧试图表达的某种主题,即反复吟诵的“寄语相知者,同心莫相违”。这一主题安排在此时去表现,不仅没突出,反倒适得其反,显得太轻飘了。
此外,吴玉山路送陈子霖去府州,两人竟扭打起来。如果说,陈子霖怒打吴玉山情有可原,因为眼前之人是夺妻之人,乘人之危、鸠占鹊巢,仇人相见,当然分外眼红。但吴玉山气愤填膺、大打出手,就不合情理了。因为陈、林盟誓在前,他强占梦卿在后,不是陈子霖伤害了他,而是他伤害了陈子霖;而且他此前已写休书,与梦卿已无夫妻关系,没有理由为“妻”而战;何况,他是特意来送陈子霖伸冤的,而不是来找陈子霖打架的。所以,他并不存在“不甘心拱手让妻”“你害得我痛楚难耐、不得安宁”的问题,否则,吴玉山就成了倒打一耙。这里,是否可以考虑将心理描写得更准确些、将动作设置得更合理些?
此类例子不少,就不一一列举了。
其次,这部戏比较概念。全剧似乎刻意要表现一种好心办坏事、善良酿悲剧的理念,并依此设置了全剧的情节发展、人物关系及其悲剧命运。其结果就是:林梦卿为了重修旧好,不仅“休”了吴玉山,还生子又弃子;陈子霖为了成全林梦卿和吴玉山,自己找恩师女儿结婚去了;吴玉山为了成全林梦卿和陈子霖,休了林梦卿并把孩子抱走了,林梦卿最后落得个孤家寡人。
这种结果,似乎不大容易被人认可。其中蕴含的思想,似乎也是大可商榷的。
如果陈子霖真的那么爱林梦卿,就绝不是现在的做法。找个人结婚,对林梦卿来说也许是一种爱,但实际上却是更大的伤害。因为林梦卿为了他,不仅舍弃了与吴玉山的婚姻,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弃了,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讲,不是一般的举动。但陈子霖还是跟别人结婚了,理由就是为了让林梦卿能跟孩子在一起,同时也与吴玉山继续保持错婚关系,让她继续和自己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难道这是真的爱情吗?是大善大爱、大仁大义吗?难道林梦卿就不能离开不爱的人、带着孩子和陈子霖结婚吗?而且,陈另婚后,如果对林梦卿“涛声依旧”,岂非又伤害了自己的妻子?如果他与林梦卿形同路人,那双蝶扇又意味着什么,又有什么价值?可见,陈子霖离开林梦卿的理由是多么得不充分和站不住脚。
另外,吴玉山尽管喜欢林梦卿,但为了让林梦卿和陈子霖重续前缘,就毅然决然地把她休了,同时为了吴家的香火又把林梦卿的孩子抱走了,让孩子从此离开自己的母亲。这看上去似乎是为了林梦卿,事实上对林梦卿又是多么大的伤害。他难道不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讲,孩子意味着什么?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吗?
当然,最悲惨的还是林梦卿。她似乎也是出自好心,不仅为吴家传宗接代,而且既为吴家又为陈子霖舍弃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为了重修旧好,不惜卸下“包袱”、舍弃孩子(哪怕这孩子是为别人所生),这不仅有悖母性,也不值得人们同情和赞赏。没想到,她即便有这样违背人伦的“义举”,还是被陈子霖可笑的“退婚”(林、吴已婚,林虽被“休”,陈、林却再无订婚之事,何来“退婚”一说?)击中了、重创了、打蒙了。吴家回不去,新家无所依,成了标准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只好自咽苦果了。而且,她无论出家、自杀、再婚,从艺术上来讲都会陷入窠臼,恐怕也不是人物的理想走向。
说到底,这三人行为的理由和动机都不充分、都可质疑;
说到底,这三人都是概念的产物,也是概念的牺牲品;
说到底,这三人都不可爱。
他们只是一厢情愿地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不管这种选择会给他人造成什么伤害,这就违背了自由选择的原则。所以,他们主观上、表面上可能是利他的,客观上、实际上却是利己的。
而且,这出戏对林、陈、吴三个人物平均使力,最后也成了“三蝶扇”或“单蝶扇”,而不是“双蝶扇”了。
传统剧目中的爱情戏太多了,这部戏远没有达到那些爱情故事的高度和深度。《牡丹亭》的杜丽娘可以因情而死、因情而生,《梁祝》的祝英台可以为情而死、殉情化蝶。相比而言,这部戏的理念、境界、行为、动机都差了好些。
所以,建议结尾好好考虑一下。除了结尾,可能还要往上推,推到前面那场戏,甚至更前面那场戏。
在我看来,这部戏主要写两个人物,即林、陈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陈子霖出狱之前全是铺垫和交代。这部戏真正开始是在陈子霖出狱后。在这之前,没有冤狱、没有错婚、没有孩子,但现在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变了。所以,陈子霖一出狱就面对着一个重大考验,即如何对待错婚生子的林梦卿。第二,他们怎样再续前缘?林梦卿可能也会带着孩子跟陈子霖再婚,陈子霖能否接受是个问题。另外,陈子霖尽管是被冤枉入狱,但毕竟入过狱,所以也存在林梦卿接受陈子霖的问题。两个人的戏,是从这里开始的,前面都是铺垫。
可能,这两个人最后还是要走到一起。这既符合中国人的欣赏心理,也符合当代观念。在古代,女人要是结了婚、有了孩子,恐怕就很难重续前缘了。但在现代社会,倒不是什么问题,因为现代人最看重的或最应该看重的就是情感。只要感情深,其余都可忽略不计。《双蝶扇》中的错婚是因为错造成的,孩子也是因为这个错造成的,不是林梦卿本人要这样做,这并不是她本人的错。但是,陈子霖也要过这个坎儿。二人的爱情观、价值观或许会发生碰撞,二人间的情感戏、心理戏或许会由此展开,这里就有波澜、回合、纠结、冲突,也就有戏可做、有戏可看。最后,林梦卿可能也会抱着孩子再嫁,陈子霖也会接受,而不是去找恩师的女儿结婚。即便两人一拍两散,这种碰撞破碎也是有价值的。
这样,才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现代审美、现代意义的,名副其实的、哪怕是破碎的“双蝶扇”,而不是一个“三蝶扇”或“单蝶扇”的戏。
总的说来,这部戏目前还存在较多的问题。但是否应该这样改,改了之后是否会变得俗气、平庸,还需要作者仔细斟酌。如果就写一个好心办坏事、善良酿悲剧的故事,就成了动机和效果分裂的戏,成了停留在黑格尔的“肯定—否定”阶段的戏,成了没有达到否定之否定阶段、没有达到更高层次哲理的戏。所以,建议做些重大调整。当然,刚才说的方案未必是最好的,仅供参考而已。
(光明网记者李姝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