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院戏曲研究所教授 傅谨

　　艺术的表现之所以有特殊价值，就在于它有可能通过情感表达，让我们深切地体会哲学的、经济的和社会学的视角的盲区，因而，情感是《月亮粑粑》的灵魂。

湘剧《月亮粑粑》演出剧照

　　湖南省湘剧院新近创作演出的高腔《月亮粑粑》，是一部非常有舞台感染力的作品。湘剧历史悠久，一直以其独特的高腔闻名，这种古朴苍凉的唱腔，一般认为更适宜表现复杂的历史人物。但是也无须担心它是否适宜于现实题材的创作与表现，人类的命运与情感具有跨越特定时代的普遍性。因此，只要把重心置于人物命运的深刻揭示与情感的深度表达，题材的障碍就不复存在。事实也是如此，至少从20世纪 50年代以来，湘剧已经有一些得到较为普遍认可的现代戏，高腔《月亮粑粑》则是他们最新的努力。

《月亮粑粑》讲述了一位乡村女老师将一生奉献给山区教育事业的动人事迹。这个名为黄荆树的小山村离小镇有十多公里山路，所以村里就建了所小学，秦雅云是这里的老师。全面普及义务教育的内涵之一就是要确保村庄里所有儿童接受教育，教育公平则意味着应该尽可能让他们接受高质量的教育。但是在山区，这并不是一道易答的题目。在那些人烟稀少的山村设立独立的学校并专门配备教师，在实践上并不是最优选择。由于山村学校学生数量少，不可避免地只能由一位老师同时承担多个年级的各类课程，所以教学质量很难得到保证。但是假如简单地撤消与合并这些规模较小的山村学校，比如让黄荆树的孩子们都到镇小学就读，虽然有可能让他们接受到更好的教育，但又会增添新的问题。所以，现实中，乡村学校的教育问题，是一个实为难解的困局。

《月亮粑粑》中，秦雅云接过了因病倒下的父亲留下的教鞭，毅然来到这个山村小学。她是一位有责任感的教师，她将全部的爱都献给了这里的学生们，然而，这些都不是黄荆树小学存在的充分理由，甚至也不是让她转为公办教师、使生活待遇得到改善的充足理由。她不幸被命运抛到社会边缘，数十年的奉献与努力，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现实的质疑甚至嘲弄。

“香港回归”的场面激化了主人公与现实环境的冲突，并把全剧推向高潮。一方面是为了欢庆香港回归，秦雅云正带领学生加入到营造国家富强的欢乐氛围中；另一方面，她盼了多年，原以为马上就要成为现实的“转正”申请，却未能获批，多年希望瞬间破灭。国家和民族的扬眉吐气和秦雅云个人的愤懑委屈，就这样赤裸裸地并置在一个空间。但剧作者并不是为了反讽才设置这一情节的，恰恰是在这样的强烈反差中，秦雅云找到了她人生的支点——在接受香港回归的三军仪仗队里，她的学生姜明科出现在队伍前列。她从中获得了有关黄荆树小学和她（包括父辈）奉献与牺牲的意义的认知，进而也由此觉悟投身山村教育的整个人生的意义。尽管这一情节设置有太多偶然性，但是戏剧的方法，就是从看似偶然的事件中，揭示现实的可能性。湘剧《月亮粑粑》给秦雅云提供了她备受打击依然坚守的心理依据，不仅有日常生活中她与村民的情感联系，更能看到一批又一批学生因她的工作而扬帆起航，并且改变命运。

湘剧《月亮粑粑》没有表面化地拘泥于讨论在黄荆树设小学的利与弊。戏剧艺术的责任并不在于提供解决社会问题的答案，而在于通过对社会现象的透视，发现在看似合理的现象背后，是不是有我们所忽视的细节，而生活在尘世中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细部。作品更想让我们看到的是，尽管每个国民都可以分享香港回归这一国家庆典，然而他们同时也可能正遭遇相反的境遇。该剧也没有停留于歌颂女主人公秦雅云的奉献和牺牲精神，它从秦雅云的境遇和香港回归之间的强烈反差，引入主人公人生意义的选择，从更大的空间阐释了山村教师这一既普遍又神圣的职业的社会价值。所以它对每个人都有启发——只有从平凡的工作中找到意义之所在，才有可能清醒地确立人生坐标，并自觉地投身于事业中。

艺术的表现之所以有特殊价值，就在于它有可能通过情感表达，让我们深切地体会哲学的、经济的和社会学的视角的盲区，因而，情感是《月亮粑粑》的灵魂。而湘剧高腔极强的音乐表现力，给了《月亮粑粑》充分的手段，让创作者给人物喜怒哀乐的多层次的情绪提供了释放的机会，并且与观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湘剧高腔的特殊体制，为《月亮粑粑》的场景设置，提供了最佳的音乐手段。著名湘剧表演艺术家王阳娟对高腔的抒情功能有卓越的把握能力，她的才华在演绎秦雅云处于人生十字关头的抉择时，有极为精彩和充分的展现。她在第二幕的大段唱腔，是全剧情感表达的浓缩与凝聚。在这里我们突然发现，湘剧高腔不托管弦的演唱，最适合于此类主人公独自沉浸在复杂心理世界时的内心独白，尤其是秦雅云在命运突然重击下内心激烈震荡之时。通过音程跳跃非常大的旋律，极具张力的无伴奏吟唱，充分体现了音乐意义上“空的空间”的无穷魅力。

《月亮粑粑》运用湘剧高腔特有的音乐手段表达戏剧人物与内容，因此必然要把人物强烈的情感表达当作核心内容，因而不免让情节性受到忽视。在湘剧《月亮粑粑》中，故事的单薄与情感的浓烈，形成鲜明对照。如果从故事角度看，《月亮粑粑》对人物经历的开掘恐怕还很不够，尤其是第三幕本应该有更具连续性的情节；全剧的唱腔安排，也不足以撑起这样一部大型剧目。但是如果集中于现有的舞台呈现看，全剧可圈可点之处实多。适逢湘剧《月亮粑粑》获得国家艺术基金滚动资助，我想编导和剧团的演职人员，一定有信心让该剧更上一层楼。（傅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