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ICU医生的察与思

　　作者：陆夏

　　我是一个神经外科医生。

　　既然这是篇关于殳儆老师大作的读后感，文章也以“殳式起头”——“我是一个ICU医生”开始好了。

　　和殳老师一样，在叙事医学上，我们都是临床医生中自觉的实践者；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是神经外科医生，实践场景和ICU医生有很大的不同。

　　医生毕竟不是作家，写医学故事时，往往真实性和文学性不可兼得。面对这种矛盾，我的观点是真实性更重要。太戏剧化的故事，往往不符合实际情绪，毕竟合格的医生都是理性而冷静，哪有那么容易上头。医生群体不想读，就失去了一个了解患者和家属的途径。而且，患者被戏剧化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后，又可能会对医院和医生形成不合理的预期，加深医患之间的误解。所以，我很佩服殳老师，她在真实性和文学性之间平衡得很好，行文措辞能调动读者情绪，同时不会“用力过猛”导致故事失真。

　　翻开书前，回想起专科医师培训刚开始到轮转NICU（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室）的4个月，很多难忘的画面闪过脑海。

　　历经3个月千辛万苦救回来的病人，马上要出院了，在我值班的那晚脑干出血，回天乏术，面对家属的崩溃，我脑袋宕机，不知如何解释和安慰，还好住院总大哥过来帮忙解围。第二天上班我间歇性愣神，被批评专业素养不够，那么长时间情绪出不来；患者已经确定脑死亡，拥有“钞能力”的家属仍然要求继续治疗，怎么劝都不同意出院，坚信医学奇迹能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不知道这期间有多少危重病人不得不因为没有ICU床位而冒险再转到其他医院治疗；还想起那些值班的夜晚，听着四处传来的仪器声音，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指挥着千军万马作战的将军，依稀体会到了ICU医生的了不起……

　　也冒出来很多自己现在也没彻底想明白的问题：ICU医生的世界，面对着拼尽全力之后的不确定性结果，他们是如何调整心态，把工作和生活的心情分开，不把和家属共情时产生的低落情绪带到其他事情上？有的家属，他们的做法不理性，甚至不符合道德伦理，作为医生，是否要去改变他们的想法？病情未来发展不明朗时，是应该强调希望尚存，还是强调风险以避免悲剧发生时家属失去理智责怪医生？……

　　带着好奇心，打开《亲爱的ICU医生》，读完感想很多。在此分享几个故事体会，希望对大家更深入地了解医学中的非科学场景——也就是最需要患者和医生互相理解体谅的场景。

　　《再见，血透君》中，展示了一类医院里很常见的现象：长期承受某种痛苦的老病号，在深入了解疾病、了解医院医生和护士后，心理会发生些变化。有的患者会变得心态积极，非常配合，与医护沟通时充分表达自己的信任，或许因为他们知道信任最能调动医护的积极性，保证诊疗过程的高效和流畅；有的患者则有点儿反客为主的意思，对诊疗措施提些经常不靠谱的意见，对医院服务吹毛求疵，或许是因为“久病成良医”后希望获得更好的治疗和服务；最让医护头痛的是血透君这样的患者，被痛苦折磨得失去了部分理智，开始在某些问题上走极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甚至认为全世界都亏欠自己，怎么放飞自我都不过分。对于后面两类，需要医护和家属协作努力，给患者足够支持，尽可能纠正那些极端的想法。

　　《两全》中父亲做手术，医生儿子却没请假陪同，这在医院里真的司空见惯，没想到引发了那么多讨论。在我看来，父亲因为是住在自己医院，各项诊治流程安排好后，真的没必要全程陪同，时刻盯着会让同事觉得你不信任他们，增加他们心理压力，尤其是手术的时候，更需要回避。手术过程中，压力太大会影响操作时的反应速度和动作稳定，对父亲反而不好。既然没必要全程陪着，又在自己医院，那当然不应该放下已经安排好手术的患者不管。若其父亲是在别的医院做手术，我相信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会请假去陪同，医院也必然会同意。

　　《短肠》中，殳老师表达了一个需要医患双方都了解的观点：医疗决策，对于一个具体的病人，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是与非，只有合适不合适。单纯从医疗的角度，最好的决策A，具体到某个病人身上，考虑心理、社会因素后，可能就不是最好的。讲一个我亲身经历的病例，脑干肿瘤的手术在神经外科诸多手术当中是难度最大、风险最高的一类。有这么一位脑干旁良性肿瘤的患者。就诊时已经有脑干受压的症状，手术风险大，但做手术的收益还是远大于风险。但等得越久，切除肿瘤难度肯定越大，手术风险也就越大。从医学的风险与收益比看，肯定是早点手术好。但是，患者的孙子半年后高考，他想亲历见证孩子人生中的这一重要时刻，也不想自己的病情对孙子备考心态造成影响。所以，尽管手术时机晚，手术的难度和风险大，但他自己主动选择了半年后再手术。

　　《好险！这要命的惯性思维》中，殳老师引出了一个“时髦”的问题：AI在医疗中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会不会有一天取代医生？金观涛、凌锋等人合著的《系统医学原理》一书中，基于医学的本质开始推导，得到结论：医学，介于科学和人文之间，带有一定的艺术性。这个结论在很多人看来是常识，但极少有人能回答为什么。希望金、凌等人的论述能说服少数持“医生的责任只是看病，别的事应该由专门的人来管”之观点的人。而科学和人文，在面对一些具体案例时又呈现矛盾的两端，这就注定了很多医学人文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一件事情，科学告诉你A方案对病人好，而考虑人文因素后，可能就得采用B方案了。我很赞同殳老师的观点：那些需要考虑人文因素进行决策的问题中，AI取代不了人类医生。因此，AI能力越来越强的未来，真正的医生，更要注重自己的人文素养。

　　这本书名为《亲爱的ICU医生》，讲的却不全都是ICU医生的故事，还有其他科室的病人，有殳老师经历目睹后写下，还有其他医生的故事请殳老师帮写出来。无论如何，不影响我读完后心中涌上欣喜，因为它能增进医护和患者间的互相理解。我希望更多人读到这本书。（陆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