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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慕宇
假如我们要从历史中,挑选最经典的临刑场景,那么,嵇康之死,绝对是不二选择。公元262年的洛阳东市,已被羁押许久的嵇康,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奏罢苍凉的乐曲,潇洒地说:“《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在39岁的年纪英年早逝,根本原因是在晋代魏祚的斗争中,有悖以司马昭为首的掌权者利益。嵇康的妻子是长乐亭公主,曹操的孙女之一,他们的婚姻,并没有为嵇康的仕途铺路,因为嵇康始终有意地远离政治中心。纵观其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超然物外的逍遥隐者。可是,嵇康的人生选择,又不止于“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洒脱,还有涉世难脱的执着与热忱。
自正始八年(247年)算起,嵇康隐居生涯持续15年之久,又可划分为两段,前一段较长,自247年至256年,其交游对象大体是阮籍、山涛等,主要为避开政治漩涡;后一段自259年至262年,主要相聚对象是吕安、向秀等。
我们不妨溯源“竹林七贤”的说法,以便理解其隐逸状态。据王晓毅教授考证,嵇康曾经居住的山阳,不仅有竹林,也是名士集聚之地。所谓竹林之游,从来不是严密的组织,而是松散的士人群体。很大程度上,“竹林七贤”的说法源于当时参与聚会而年纪最轻的王戎。
作为东晋独一无二的门阀,王氏家族为博取清誉,溯源荣光,乐于把族中子弟与嵇康等名流的交游,作为文化资本。其后,史学家孙盛又“想象”大量情节,促成“竹林七贤”的说法,流传后世。其实,嵇康与吕安、向秀、郭氏兄弟等人的交往,远比王戎等人更深。
山涛是所谓“竹林七贤”之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一直被视作嵇康反抗司马氏的明证,山涛也被当做朝廷的传声筒。然而,这个著名声明的背后,鲜有人提及的是,山涛并没有羞愧难当,也没有像钟会一样睚眦必报。嵇康临死前嘱咐儿子嵇绍说,山涛会不计前嫌帮助他。果然,山涛后来以“父子罪不相及”推荐嵇绍给晋武帝。
抛开所谓“七贤”之说,嵇康抗争乃至死亡的导火索,正是替莫逆之交吕安作证。吕安的哥哥是吕巽,品行不端,却是司马昭眼前“红人”。吕巽曾经设计奸污弟媳,在被发现后,吕家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息事宁人。可是,作恶的吕巽始终不安,于是恶人先告状,诬陷吕安在家殴打母亲,是为不孝。当时曾参与调停的嵇康,自然愤怒至极,为好友发声。
但是,当年与嵇康结仇的钟会,以不合作的理由,劝说司马昭同将嵇康收押,理由竟是替罪犯作伪证,同罪处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钟会在拜访嵇康时,曾悻悻而归,嵇康宁愿打铁也未与钟会交谈。此时钟会的举动,正是公报私仇。
于是,嵇康的冤死,和他灿烂的人生一样,为我们留下又一段魏晋风度的“传奇”。
其实,嵇康本可以沉默乃至与当权者合作,然而,自高平陵政变到曹髦被杀,司马氏掌控权柄的“血腥”之路,激发了嵇康的不满,促进其从清静无为,转为批判抗争。
王晓毅教授,在他的《嵇康传》中,有一段精妙的论述:“道家哲学的核心是生命本身,而嵇康却无法忘怀那个超越个体生命的文化理想,他躯体内流动的是救国救民的一腔热血,胸中跳动的是一颗炽热的正直之心。他无法摆脱作为曹魏皇室亲戚所要承担的义务,尽管这个义务在当时社会眼中可有可无;他无法摆脱伸张正义的责任,尽管这个责任在当时社会眼中属于子虚乌有。”
鲜明的原则和不屈的态度,让嵇康不单成为“隐士”的杰出代表,更是日后“名士”的精神图腾,“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他,被视作理想主义和殉道精神的化身。然而,我们不应忘记的是,疏离和亲近,遁世与入世,沉默与抗争,从来不是相互悖斥的选择,而是相互渗透的转化。
没有超乎天地之志,便没有大无畏的勇气;没有和光同尘之心,便无振聋发聩的睿智。嵇康很像他的思想偶像庄子,后人评庄子时曾说:“眼极冷,心肠最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嵇康与庄子相似的是腹内“热肠”,但相比庄生的“曳尾于泥”,嵇康终究迈出多步——要给好友阮籍的母亲吊孝,要为儿子写下事事谨慎的《诫子书》,要在“淮南三叛”时挥斥方遒……他的进与退、昭与隐,兼具着乱世逍遥人那份特有的矛盾性。
乱世中的自由选择当属奢侈,世事的苍凉无奈亦无法左右,而嵇康在现实的泥淖(nào)中踏出一圈涟漪,正直、热切、崇高,可所有的一切,又仿若了无痕迹。(赵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