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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晨子
像是普鲁斯特笔下那块著名的小玛德莱点心开启的意识流和意识流写作,刚刚过去的周末,上海昆剧团上演的全本55出《牡丹亭》,开启了一次对消逝的追忆。
上昆创排演出55出全本《牡丹亭》。(上昆供图)
暗场,转台上,这个演区的各路脚色还保持着造型,那个演区的检场已经在摆放一桌二椅,这个演区的生旦依偎着款款而去,那个演区的净、丑气势汹汹地登了台。两个最主要的演区,四角或用转角栏杆与靠坐、或用石狮与条凳界定空间,似沿袭了唐代歌舞表演所用的平地而起的露台,四角造型借鉴了勾栏,整体像是明清伸出式戏台的样貌。转台的流动中,幽暗的灯光下,一切都成了剪影,如电影镜头的淡出和淡入,舞台上的场面衔接中,该来的都来了,而转去的,不是消失,而是消“逝”。消“逝”的,不是杜丽娘的伤春、柳梦梅的出现,也不是《冥判》或兵乱,而是明代传奇,是过往的戏剧体制和观剧习惯。
所谓“全本”,据考《牡丹亭》“一字不遗,无微不及”的演出仅有一例,是潘之恒记录的他客居南京时观看的吴越石家班全本搬演,那是1609年的秋天了。而明传奇全本戏无论昆山腔还是海盐腔,演出环境除庙台之外,皆是厅堂,厅堂演剧由家班承担,士大夫们的婚丧嫁娶和祭祖庆寿场合,皆上演全本戏以示郑重,各类记载中,此时的全本多有删减,也常常赶场。清代康熙一朝明令废止家班,乾隆中叶折子戏兴盛,已然取代了全本戏,商业戏园兴起后,虽产生了不少新编创的小本新戏和连台本大戏,但荟萃折子戏,仍是主流的演出形式。折子也好,全本也罢,折子多掐头去尾,全本则杂芜漫漶,掐头去尾和杂芜漫漶都是针对情节而言,回顾演剧历史无非想要说明,情节的整一性从来不是古典戏曲的本来面貌,在三两小时内观看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不是原本的赏剧诉求与习俗,当然,汤显祖或洪昇,完全不是今日意义的“剧作家”。
于《牡丹亭》,折子戏和摘锦版受到欢迎应是常态,得不到追捧才奇怪。而当下,倘若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层面之外,尊重作为文学遗产的明代传奇,重新认识其格局与体制,唯情节论和唯主线说多少削足适履了吧?是时候尊崇文学遗产了,人物安排上,闺门旦和巾生的风雅之外,也还有郭陀这等罗锅跛脚的丑怪形象,是为脚色穿插;情绪调配中,在“春去如何遣”的叹喟之外,也还有《劝农》的一派繁忙生计;线索布局里,在一梦而亡和死而复生的“至情”表达之外,也还有金兵南犯和江淮难安,毕竟世道难料,世情艰险。更不消说,《惊梦》与《拾画》《幽媾》、《写真》与《玩真》的对仗,生脚戏《旅寄》《拾画》间一出《冥判》的场面调剂,其构造的由来与原理,处处与西方戏剧不同。
放弃情节的整一,不,传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追求,传奇所传之“奇”也与后世强调的戏剧性、冲突性大异其趣。误会和巧合是要有一些的,古人眼中的“戏”“剧”二字的涵义都是“谑”,无巧不成书嘛,也少不得“谑”。上昆的全本《牡丹亭》下本中,素来少见的不少出戏露面了,更是时时“谑”、处处“谑”。《耽试》一折,决定读书人命运的科考几近儿戏,《围释》一折,解围的办法像个玩笑,更不消说腐儒陈最良最终竟司职黄门,简直在调戏皇室尊严。凡正经事,皆“谑”,正史入了渔樵闲话般。但敷演还要认真,越是认真越是“谑”,接续了优人传统——中国戏剧的一个重要起源。“谑”也要“谑”得漂亮,明传奇每一折以“集唐”结束,名家诗句各取一句,重新连缀成诗,且贴合剧中情形和各人心境,这是才情的“谑”,是诗歌在到达巅峰之后的诗歌游戏、游戏诗歌。全本《牡丹亭》恢复了“集唐诗”,台上脚色的吟诵是一种间离,而全部的“集唐诗”形成了一种结构、节奏和气韵。
与聚焦式的写实油画不同,中国画的一个独特方式是卷轴。全本《牡丹亭》的流动中,如同手卷打开一节,饱看一回后卷了起来,再展玩下一节。画面自有疏密,密处是流传已久打磨定型的经典折子,疏处是久不谋面的生僻场次,前者工笔,后者写意。卷放之间,似水流年。
无独有偶,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11月演出七场传统剧目《陈三》的折戏专场,最大限度地恢复古本全貌。和上昆全本《牡丹亭》一样,都是对文化记忆的修复,对文化断层的弥合,更彰显了时下面对文化遗产的从容。
全本《牡丹亭》全新亮相,又一代昆曲人站到了舞台上,可圈可点。55出的体量,无论对主演还是所有演员,都是巨大考验,亦是对昆曲全行当的展现。
在“追忆”的层面,昆曲并不只是一个剧种,《牡丹亭》也不只是一个剧目,追忆的是一种业已消逝的文化。那么,全本《牡丹亭》的呈现中,部分伴唱与服装可否改进?以至于杜丽娘的小像、大花神的扇子、部分的多媒体影像,都仍有调整的余地,甚至,某些删减不妨手下再留情?消逝的似水流年,在追忆中重现。(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