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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子玉
“用生命写作”的青年作家阿乙最新出版的小说《未婚妻》,将镜头架设在县城两代人的心中,从情感入手,以日常伦理和内心故事为行文主线,揭开了中国式婚恋的一角。但又绝不仅仅是中国式婚恋的某个侧面的揭露,虽然书名叫“未婚妻”,实际上作家的极为刻苦、细腻、透辟的向内发掘,而使小说更多地展现出对整体人生命运境况的一种深层指涉。
未完成的“未婚妻”
本书的标题不是“妻子”,不是“女朋友”,而是“未婚妻”,婚姻是一种比较确定的契约关系,但是“未婚妻”则是在一种看似确定的契约关系中最不确定的一项,它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因而也是一种不确定和处在中间状态的过渡阶段,这三种状态好像一直在我们身边摇荡。所以未婚妻这个身份,不仅仅指向于书里某个人物,而是一种“未完成、不确定、得而复失”的能指。
本书的故事主线是艾国柱相亲,并且经由施银的帮助和欧阳春确定了未婚的半契约关系。故事内容简单却不单一,作者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对确定未婚关系时牵引出的一系列连带的问题作了具体的剖析,例如从书中第五章节一直到结尾,都在反复表现欧阳春的母亲在面对女儿婚事时的自我拉扯,作者用大量篇幅写了母亲的梦境、想法和犹豫与挣扎。一般人们在什么时候才会犹豫和挣扎呢?就是在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的时候,这种时候的心理状态往往是最考验人的,因为你不敢最终确定钟摆到底摆向哪个方向。就这位未婚妻欧阳春而言,一直到最后,她也并未和主人公走入婚姻殿堂。换言之,两人看似尘埃落定,但最终并没有进入到一个稳固的婚姻契约关系中。
可以说,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情感历程,但在我们日常生活中,这样的无疾而终与得而复失岂止是在婚恋领域?正如阿乙在扉页写道“你从未得到,又谈何失去”,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从未得到,而是看似得到,实则失去,这比从未得到更加得令人失落与伤怀。虽然书中的时间是在2001年,但这样的一份假性得到的状态放置在当下社会的这个大环境中,显得无比熨帖,三年疫情的阴霾笼罩下,人们总会在很多个时刻遭受不可抗力的因素,面对看似能够掌控却脱轨的生活手足无措,也因此,这份跨越时间的感受从书中的2001年蔓延至当下青年的身边,引起了共鸣。
心理描写的犀利
点破某一种朦胧或者还未被人们意识到的状态是需要勇气和犀利的笔力支撑的,“未完成”的开放状态也为大量的心理描写争取了空间。婚恋问题虽具有极强的个体性,但是阿乙的可贵就在于他用自我剖析和剖析他人时直指人心的笔触将生活的本来样貌透辟地还原了出来。
中国社会的变革和流动在或隐或显间改写了众多青年的命运走向。艾国柱、欧阳春这些青年一辈当然也隶属其中,老一代的人群也被裹挟在其中。阿乙以他们为圆心,以县城为半径,将笔墨聚焦在了县城人民的想法和心理活动中,在简单的时间线中,作者裹挟了大量的向内观照的思考,对人物的内心剖析极为深入贴切,这和当代文坛的史铁生以及现代文坛的鲁迅有些遥相呼应。
在形容欧阳春母亲的生活状态时,他说“深度的劳累,我们在一些身负重物、勉力支撑起四肢的牲口那也能看到。那是一种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日以继夜、难以看到头的劳累,如果说有休息,也无非是为了恢复被熬干的体力,好使自己去承担更加繁重的工作。”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有很多这样辛勤劳动的底层人民,就像欧阳春母亲一样,背负着儿女的一生,操心着儿女的一生,他们身上这种“深度的劳累”,不只是劳作带来的辛苦,更来自于中国式父母的责任。
“在家中,他还发现,人们在参加麻将这样的集体性娱乐活动时,脸上会闪现双重的兴奋,一重是自己就要享受到这种娱乐的趣味,一重是自己固然参加了这种活动,却可以免受负罪感的折磨。我们知道,一个人玩什么,总是心事重重,觉得别人都在进步,而自己在浪费时间和精力,大家一起玩,就可以极大地稀释这种负罪感,因为竞争者正在眼前和自己一起堕落。在生活中,有一些人,积极于召集大家打牌唱歌,也是觉得把亲朋好友叫到眼前来一起堕落,自己才能心安。那些专注于个人奋斗、不愿参加团体活动的人,往往被忌恨。”这寥寥数语戳破了人际关系的微妙与敏感,作者用恰切的语词直抵人心,勾起人们的认同感。虽然书中的叙述时间定在了20年前,但和当下的大众心理却惊人的吻合。这些想法无一例外折射着当代社会的变迁和改革,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在这个飞速向前的时代,人们往往不再能接受心安理得的娱乐活动,这份来自于时代铺就的底色就这么慢慢侵袭到县城中原本朴实无华的人们心中,就像是欧阳春母亲在屡次三番盘算艾国柱这个准女婿是否可以的时候,会将他的各个方面都加加减减,只要有利于自家发展,她就能在每一次摇摆中踏实地确认这位准女婿的价值,利益的计算与权衡越来越占据主导,超越了情感。
这里就不得不要提到本书中对于欧阳春母亲的诸多细腻的心理描写,作者以第三人称视角对欧阳春母亲做了很多内心深处的揣测,甚至还有虚幻的梦境,他都一一记录下来。这些描写极具有真实度,让很多年纪身份相仿的读者非常有代入感,即便不能代入,也未感受到违和,我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位男作家对于小县城一位中年已婚妇女的揣测与解读,曾有评论家认为阿乙是一位用生命写作的作家,就这本书而言,他对于各色人等的生命体验也是独树一帜的,从瑞昌到北京,从小镇警察到作家,丰富的生活阅历也着实为他增色。
故事式微时代的叙述
剥离出大量的心理描写后,整本书与其说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从真实生活中截取的掐头去尾的生活片段。“短平快”的时代趣味从大城市刮起,同样席卷了县城乡镇,一切都变得迅捷和肤浅,人们等不及在日落之时完整撕下日历的某一页来证明时间的流逝,这样拥挤、杂乱、毫无头绪的日子,挤满了无法安放、无头无尾的散碎记忆,人们没有耐心听宏大的叙事,也等不及经历过程再迎来结尾,在故事式微的时代,在时间整体性破碎的时代,我们如何证明自己来过、爱过、生活过?
这就要谈到阿乙的叙述方式,作者戏仿《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等经典著作,用意识流的方式顺着时间和记忆之河,乘舟而下,连缀人生。在当下信息洪流和信息茧房杂糅的时代,串珠呈现并不那么容易,所以阿乙选择了“爱情、婚姻”为一条主线,以个体人生的共性经历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剂药剂,用它来激活记忆。有时候记忆并不是凭空生成,而是跗骨而生,它依托于生活中的大事小事,也依托于很多情愿与不情愿的情感,共同存在,彼此勾连,缠杂和混入,难以简单地分离。所以作者虽然是意识流式的写作,但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漂流,而是依托于艾国柱和欧阳春的婚恋故事,尽力将人们微妙、细腻、难以捉摸的心理变化直观呈现出来。情节的发展也不再像戏剧那样具有强烈的冲突性,而是以心理变化为情节流转的内生动力。
书中的后记这样写道“回忆就是这样,它让我们经历过的不少重要的事——甚至包括有可能是我们丧生的事——变得无影无踪,却把一些我们当初以为只是细枝末节的事,呈现得详详细细。”也许在时间的永逝中,在宏大叙事解构之后,借助闪回和蒙太奇镜头的回忆复刻才能证明生活的真实。
回忆的旅途走到最后,艾国柱和欧阳春的结局仿佛也被掐头去尾了,我们并不知道未婚妻是否已经成为妻子,未完成是否已经完成,不确定是否已经确定,看似得到的人或事其实一直悬而未决。那些衍生出的细密思考和记忆,它不是具有实际影响的行为与动作,但是它是人们活过、爱过的证据,生而为人,也许我们总是不能面对野心、孤绝赤诚的爱,也许我们总是不能接住世俗、狡黠、骄傲的考验,也许我们无法自我审判式的剖白自己,但是阿乙做到了。
因了这“未完成”,一种微妙的生存境况有了叙述张力与艺术价值,也因了这“未完成”,回忆中千回百转的内心有了被洞见的可能。(吴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