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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 朴
一首《是妈妈是女儿》,从年初问世以来始终热度不减,引起听众广泛共鸣的同时,也让我们重新意识到流行歌曲不仅可以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可以诉说人情冷暖、映照社会变迁。
亲情是人们感情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从早些年被广为传唱的《烛光里的妈妈》,到今年大热的《是妈妈是女儿》,华语乐坛围绕这一主题不时有好歌问世,同时又呈现出富有时代特征的变化。
从争执到理解:对话式的音乐表达
歌曲中的代际亲情,往往是子代对亲代思慕感恩的单方面表达,从《烛光里的妈妈》《真的爱你》到《听妈妈的话》《时间都去哪儿了》,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对此都有动人呈现。父母对子女的舐犊情深总是“无言地送赠”,一般不诉诸歌唱,即便歌中加入长辈角色,如佟铁鑫和杨洋对唱的《父子》或布仁巴雅尔一家的《吉祥三宝》等,也都是亲子两代一派和谐美满。《是妈妈是女儿》,却是对这些歌曲创作传统的突破。歌手黄绮珊和希林娜依·高在歌中的对唱,不是常见的互相附和,而是真正的对话、甚至交锋。
歌曲从妈妈向远在他乡的女儿隔空告白开始:“我的孩子啊,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够好吗,我是第一次做妈妈”,忐忑表露对女儿深切疼爱的同时,含着一丝委屈;女儿也回应说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但加了一句“我是第一次做女儿,可也是第一次来做我”。因为聚少离多,母女二人亲密中带着几分客气,这不难理解,值得注意的是,女儿的话语里有以往亲情歌曲少见的独立意识,这或许是妈妈那些委屈的缘由。
接下来,妈妈一边自我宽慰“孩子会穿过大雨,去懂人间的道理”,一边又不停唠叨“早上吃饭了吗?按时睡觉了吗?原谅我只懂这样参与你生活”,字面上看,妈妈爱得无力,甚至自责,但或许因为演唱者虽尽力克制仍难以完全压抑的强大发声机能,这些话听起来带着不甘;面对这些,已长大成人的女儿满是无奈:“妈妈会留在童年,给我打很多电话,我先挂了地铁上”。生活状态处于平行世界的母女,站在各自的立场、带着各自的情绪对话,挂了电话又同时蓦然发现“我是那么地想念你啊”,这几乎就是无数家庭亲子关系的真实还原。歌曲虽然以明朗的大调色彩为基础,却不时与阴柔的同主音小调进行和弦互换,让音乐处于阴晴不定的氛围,造成突然而至、又忽然而逝的情绪波动,传神地呈现出真切又纠结的母女情。
母女间的问题没有解决,平时积累的情绪还要释放。女儿袒露心声:“你的嘘寒问暖,我知道是为我好,但又让我觉得,我不曾被信任着”,旋律不再有柔和的线条,而是由两个音交替反复构成,语气焦躁;妈妈也很急切:“不担心的人,一定不做妈妈,我知道全知道,可是我心疼啊”,旋律被切分成短小音型的重复,低音中隐藏的半音下行如泣如诉。当女儿勇敢地喊出“请放心让我前往属于我的人生吧”,妈妈也无法再强硬,只能用“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个妈妈”希望唤起女儿的理解。这个冲突强烈的段落,在二人和唱“像溪水环游世界,拥抱回它出生的河流”,借喻世代更替、循环往复的朴素真理时达到情绪顶点,歌曲随之进入高潮。
“我希望你被爱着,我希望你要快乐”,这是歌中母女二人第一次用一致的曲调共同唱出乐句,以声部的共鸣隐喻观念的共识。无论两代人的想法有多大差异,希望家人幸福快乐的初衷不会动摇,建立在血缘天伦和养育厚恩情感基础上的对彼此的深爱,能化解一切。
歌曲的尾声别有深意。母亲一边仍在担心自己“做得够好吗”,一边送给女儿最大的支持“有件事我非常确定,你是最好的女儿,请相信自己”。其中固然有父母对儿女无条件地支持鼓励,又何尝没有母亲经过挣扎,不得不接受孩子已然长大而自己终将放手退场的无奈?人言“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就是不断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多么痛的领悟。
然而,这首歌的突破和深刻,还不止于此。
“孝而不顺”:协商式的亲密关系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现代化道路上大踏步迈进,乡土中国向城镇中国转型,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其内部结构和情感关系在不断变化,人们对孝道的理解也在转变。
1990年,毛阿敏以一曲《烛光里的妈妈》感动了无数听众。歌中以“你”代替“您”来称呼妈妈,更符合女儿跟妈妈的亲密关系。经过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宗法教化中父辈的绝对权威与子女的压抑服从有所松动,人们更接受亲情是基于爱的孝、而非基于等级秩序的礼。更有深意的是,歌中女儿一开始欲言又止,后又说了很多“寸草春晖”的话,终于在歌曲高潮唱出“妈妈呀女儿已长大,不愿牵着你的衣襟走过春秋冬夏”这句心里话,这或许是为歌曲中表现子代的独立意识开了先河。
相比《烛光里的妈妈》中女儿吐露心声的委婉,窦唯的《噢!乖》对父辈的叛逆毫不掩饰:“没有一个能感到温暖的家,还要我去顺从你们,还要乖乖听话,说那是儿女对父母的报答”,音乐中雷鬼节奏持续的反拍律动、痞气的笛子,跳荡着青春荷尔蒙催动的对传统礼教的挑衅。
随着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大潮冲击着文化传统,主流话语需要家庭更多发挥社会稳定器的功能,人们也渴望有安稳的家可以栖居,《常回家看看》应运而生。这首歌旋律质朴、接近口语,但就叙事方式而言,歌中的话既不是儿女的口吻、也不像是父母说的,更像居委会大妈的耳提面命。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孝亲敬老的美德内生于血缘和感恩,第三方出来宣教,多少有些变味;但在当时亲情关系日趋衰弱的态势下,确有其必要性。
进入新世纪,社会转型中有两点对代际关系影响重大:其一,家庭结构趋向小型化,人口(尤其年轻人)不断向大城市集中,情感和物质资源向下一代流动;其二,数字技术改变了知识生产、信息传输和人们生活的方式,数字素养的落差使长辈无法保持权威,甚至要接受晚辈的逆向教化。
这导致代际关系两个方面的转变:一方面,在城市中开启新生活的年轻一代仍需要父辈的经济支持和社会经验,而老人也甘愿付出以支持子女发展事业和幸福生活。长辈“恩往下流”和自己打拼的困难,使子代理解父母的不易,认识到父母作出的牺牲,以子女知恩、感恩、报恩为主题的亲情歌曲在新世纪层出不穷,其中不仅有《天之大》《儿行千里》这样的主流叙事,就连被视为青少年代言人的周杰伦,唱起妈妈时也打乖乖牌,一首《听妈妈的话》完全没有平日的酷拽。
另一方面,尽管老一辈的持续付出已经标识着其家庭权力支配地位的解除,数字技术派生的信息权力进一步解构了父辈掌握知识与话语霸权而形成的“敬”的基础,他们仍然希望得到更多来自子女的情感慰藉,并以此为孝道新的表达。这种新式亲密关系的建立,不但需要子女知恩感恩,也要长辈放弃要求晚辈无条件的尊重与服从,以沟通协商来消除代际冲突、弥合亲情疏离,以个人与家庭的幸福作为生活的最终目标。
“孝而不顺”、平等商议,是新式家庭伦理和孝道的重要内涵,在之前的亲情歌曲中,尽管有独立、有叛逆、有感恩,但几乎看不到“协商”的表达,《是妈妈是女儿》在这方面有着精准把握。在你来我往的沟通中,二人都说出了心里话,妈妈的让步令人感动,女儿在追求自我成长的同时,也依然对妈妈充满尊敬:“你那么勇敢善良,我很像你就不怕”,母女在沟通中达成了相互理解,加固了情感纽带。
从《烛光里的妈妈》到《是妈妈是女儿》,折射出几十年来现代社会高速发展与千百年中华传统孝道不断磨合后生成新式家庭伦理的过程。然而市场往往将注意力聚焦于描摹恋情中悲欢离合的歌曲,而对其他的情感题材关注不足,这无形中窄化了歌曲的表达空间,也会让听众们错过许多佳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作者为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