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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宝珍
《正红旗下》是老舍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从其两次搁笔到于是之希望它成为话剧,从李龙云的文学剧本到冯远征、闫锐的导演艺术,从焦晃饰演的老舍对八旗旧梦的回眸,到濮存昕饰演的老舍对皇城众生的反思,旧时代那些褪去颜色、隐入历史的面容仿佛并未走远,借着艺术的光影一一浮现出来。
摄影 李春光
2023年1月,北京人艺在走过70年历程之后,将《正红旗下》首演于首都剧场,形成百分百上座率并引发热烈反响。
这是一部适合北京人艺的戏剧,也是一台有戏剧性、趣味性,耐人寻味、启人省思的戏剧。曹禺有一句口头禅:不简单哪,不简单!我们不能光看故事表面,而要品味它深奥而丰厚的内涵。
过目难忘的典型形象
一部好戏,总有过目难忘的典型形象、激动人心的个性以及主人公值得回味的行动。此剧的主题从人物的命运和性格中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剧中刻画了这样一群可恶可恨之人:瞪着大眼珠子、连咳嗽都透着霸气的大姐的婆婆,言必称“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天朝上邦的子民,有吃不完的铁杆庄稼,盲目自信“不赊账不配做旗人”;号称“不欺负兄弟媳妇还怎么做大姑子”的老姑奶奶,整天吊着脸子、生事怄气,最能显摆能力的事是跟亲家母摔咧子,斗嘴皮子;因为两吊钱信奉了天主教的市井无赖多老大,四处欠债,德国人占领北京、毒打羞辱清朝贵胄之时,他倒头便拜还递上鞋底,让德国人狠狠地打……老舍先生三言两语,便入木三分地揭露了最本质的人性。
剧中还有一群可怜可惜之人:在贫困中操劳、忍受大姑姐欺辱的老舍的母亲;每月领三两银子、为保卫皇城献身的老舍的父亲;贤淑恭谨、被婆婆欺压的老舍的姐姐;明知多老大无耻无赖,还要劝他求他帮他,庚子事变之后不愿苟活、了却残生的多老二;聪明利落、一身本领却报国无门的福海二哥……他们本性善良,勤劳质朴,大清朝风雨飘摇,却让他们成为悲剧的殉葬品。
还有一种是可笑可气之人:作为清廷的二品大员云翁、三品大员正翁,尽管“翁来翁去”,其实不过人到中年,他们身为武将却不谙骑射,玩鸽子、票京戏道行颇深;博二爷必是家财不丰,才拿老婆换了两只鸽子,老婆绝望自杀,他无动于衷,却抵押房产,在丧事上大讲体面,“让四九城办不成第二份”。他们并非全然不知朝廷江河日下,列强虎视眈眈,只是相信大清朝有的是银两,自己有享不尽的俸禄,洋人闹事就是小孩子撒泼,赏他们几个小钱便是。他们祖上牛过,因此自带牛气,即便越来越没有底气,仍要虚张声势。大姐的丈夫办着军机要事,见着落单的鸽子撒欢儿追去;他觉得自己与岳飞的差距就在于背上没有刺字,因此跪地求母给他刺上“精忠报国”,随着他的声声嚎叫,演出一场闹剧。
还有那位皇亲国戚定大爷,他想过办教育,但决想不到开启民智,而是想让人们活得“雅致”,这颇有“何不食肉糜”的意思。百姓被洋人、假洋人欺辱,福海求他出面管事,他想的是管洋人一顿饭吃,但是得让他们从后门进来,第一招就折了他们的面子。
可恶可恨、可怜可惜、可笑可气,最后都变成可悲可泣。太后和皇上被迫西狩——仓皇出逃,清兵守城的鸟铳,每打一枪就要重装火药,洋枪洋炮点燃了洒落的火药,老舍的父亲烧伤殉职。定大爷无奈出家,黄马褂变做了红袈裟,然而他赖以存身的护国寺,终被敌寇炮火轰塌,老方丈诵经礼忏的前世、今生、来世,终究变成了断壁残垣里的寂灭空虚。
深刻的文化反思
此剧写的是晚清的败亡,实际上写的是清廷自上而下的保守僵化、精神崩塌、行为乖僻、可笑可气。大清王朝的残灯末庙,首先源自朝廷之上的昏聩迷惘,进退失据;先是妄自尊大,后是卑躬屈膝。幻想支持义和团击溃外敌,造成乌合之众的盲动无序;仓皇出逃、割地求和时,又将义和团拿来献祭。
二是封建官僚的腐化,封建秩序的虚化。承平日久,云翁、正翁、子爵、佐领们,不是世交便是姻亲,这为官官相护、营私舞弊带来便利。校场比武,本是人才选拔程序,结果被他们撺掇成一幕幕闹剧。
三是没有危机意识和应急打算。定大爷明知管家给他买一只兔子,会赚取一只骆驼的钱,可是他有的是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姐的婆婆好吃懒做,寅吃卯粮,公公只想抵押家产票一出好戏。帝国主义的军队已到城下,城里却是人头攒动,挤挤插插,把城墙上的火炮燃放,看成是西洋镜取乐戏耍。他们枪来身挡,水来河趟,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大厦倾颓,没有一块砖石免罪;巨轮覆没,没有一条生命完美。老舍怀着大悲悯的情怀,回望苍茫的历史深处,以对社会人生的细致省察和现代性反思,剖析落后的国民性、精神胜利法、只讲面子不要里子的悖谬逻辑。身为满人,老舍的文化反思是深刻的。一个王朝的背影里,隐藏着历史周期率的寓言式演绎,正视其中的痼疾,解剖其中的病灶,正是为了引以为戒,告别过去。当年《茶馆》在欧洲演出,西方人说看到王掌柜的绝望人生,他们理解了中国革命的必然性。同样,当我们看到晚清的没落衰亡和臣民的可笑荒唐,我们会在笑声里感到轻松,在反思中愈加清醒,知所从来,鉴所将往。
耐人咂摸的京味儿
《正红旗下》在艺术形式上多有探索和创新,它打破了以往现实主义戏剧的线性叙事和聚焦性戏剧矛盾的惯例,以多视点、多层面、不同光影下的人生组合出丰富的剧情,让老舍作为剧中人、回忆者、讲述者、观察者、反思者融入其中。老舍从出生到忍看父亲离世,从平凡的日常到沉重的国殇,对于身边的每一位亲友,每一个事件,都倾注了心血泪痕,赋予了人文关怀和悲悯同情。
此剧重视现实物象的意象化表达,讲究京味儿话剧耐人咂摸的“味道”。戏曲程式化的穿插,音效的化用,增强了艺术的表现力,凸显了戏剧性。开场时,雾霭迷蒙之中,一队人马迤逦前行,他们牵着骆驼,拉着儿女,背着行囊,举着柳枝,架着风车……从未知的远方来,向无穷的未来走,他们是曾经的历史,是人生的缩影。戏剧结尾时,人流再次前行,首尾呼应。舞台设计中,一座座琉璃屋顶移动、拼合成整座皇城,有效处理了此剧的多样时空,屋顶下的一张张面容聚合成市井里的芸芸众生。亲家母拌嘴、新生儿洗三儿、用饽饽布阵排兵、背上刺字、城头看炮、父子永诀、自扇嘴巴、方丈殉教等一系列戏剧场面饶有意味。闭幕时老舍说:“来吧,谢幕吧。”细思之际,不免唏嘘。
北京人艺的话剧讲究深厚的生活基础,深刻的内心体验,鲜明的人物形象。老舍先生的生花妙笔,以三言两语就把人物写活,李龙云先生对其笔触、语气、思路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对京味儿文化特点十分熟稔,因此,这样的改编做到了珠联璧合。腿脚不利索的索老四,弓腰驼背的查老三,眼神不好的博胜之,表面看来是身体的残疾,其实是封建肌体出了问题。而朝臣云翁正翁们,尽管四肢健在,却是神志昏庸,成事不足,蒙混朝廷。
也许因为《正红旗下》是老舍先生未完成的小说,因此观众对于续篇不免另眼相看,其实大可不然。小说已经为情节发展做好了铺垫,时间的线索和人物的心理顺势而为,顺流而下,足以支撑这部剧作的架构,舞台呈现已经融入了北京人艺导表演艺术创造的集体智慧,因此它已然是一个整体,是艺术内涵及存在价值的成果形式。
以中青年为骨干、40多位演员参演的这部剧,已经具有了良好的开端。但是目前看来还存在配合不够默契、细节刻画不够细腻、场面之间的链接不够严密等问题。时间是检验艺术的最好方式。此剧有很好的戏剧性内核、扎实的艺术基础、较好的完成度,因此可以继续打磨、提高,希望它能与《茶馆》一起成为剧院双璧,显现出持久的艺术魅力。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