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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莉、刘大先、杨毅、王雪瑛
编者按
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改变了文艺形态,催生了新的文艺类型,拓宽了文学发展空间和传播途径,带来文学观念、文艺实践与艺术审美的变化。媒体融合时代,文学如何“新变”?文学破圈如何影响当代文学的生态?为此,我们特约深入当代文学现场的评论家与Z世代文学博士交流探讨。
嘉宾: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杨毅(天津大学人文艺术学院讲师)主持人:王雪瑛(《文汇报》记者)
有实力的“破圈”是重要的文化现象
王雪瑛:2023年的春天,王安忆与余华在华东师范大学对谈,不少学生连夜在取票处排队上了热搜,对谈现场思群堂更是座无虚席,主办方开通数个视频号同步直播;莫言来到复旦大学与王安忆、陈思和在相辉堂对谈,几乎是复刻了“那一场”对谈的热度,顶流作家现身高校在青年学子中引发汹涌文学热情,一直蔓延到网络平台。作为网络文艺新形态的直播已与话剧、戏曲、歌剧等舞台艺术深度融合,《网络直播文艺生态报告》显示,文化类直播同比增长超过百万场。文学读书类综艺《我在岛屿读书》全网短视频播放量超5亿。《文学馆之夜》第一期播放量超过800万。多种文学类的电视综艺节目,让人耳目一新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闪现在短视频中的文学金句,文学名家与受众的对话,网络文学“日更”与读者的互动;当代作家小说叙事的创新融合,文学名刊与新媒体的联动,对网络文学、青年作家的关注等,文学作为艺术母体在媒体融合时代的多种平台上发生“新变”,涌动着当代文学破圈的动能,如何评价多种形式的文学破圈?文学破圈对当代文学的生态有着怎样的意义?是不是正在构成文学生态的新特征与趋势?
刘大先:我称其为文学试图寻找自己在媒介融合时代出路的努力。我曾在《从后文学到新人文》一书中讨论过这个问题,从大众媒介诞生后,文学就一直与诸如广播、电影、电视发生关联,只不过这个趋势在当下变得愈发显豁。文学总要有一定的载体,从传播手段来看,经历了口头、书面、电子的不同形态。我们惯常理解的“文学”是以纸质发表出版为主要形式的书面文学。就当代文学而言,到1980年代中后期主流书面文学形式已经同媒介紧密结合起来,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出版后,就有了广播剧,后来又拍了电视剧。梁晓声的《人世间》几乎复制了《平凡的世界》的传播模式。凡此种种表明,典范的印刷文明、书面文学生态正在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而这种改变到当下已经成为一种常态。这意味着我们的文学创作、传播、消费,或者说整个“文学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迎来了一个“泛文艺”的时代,渠道下沉,即文学作为母体固然有着自身的独立价值,但它也成为其他艺术形式比如电影、网剧、游戏的内容提供者。当代文学显示出勃勃的生机,也证明了文学不仅仅是一小部分人的事业,而且是最广泛人群共享、共有的生活;同时媒介和渠道变得越来越重要,提醒着文学研究者不仅要关注此前关于文学“四要素”,作品、世界、作家、读者的考量,还需要补充进媒体的要素。
张莉:之所以有破圈这个话题,是因为现有的专业壁垒。和当下大多数写作者更为固定文体创作身份相比,现代文学时期的作家们往往有多重身份,现在看起来当年的鲁迅先生就是一个标准的“斜杠青年”。但鲁迅先生会认为自己破圈了吗?恐怕不会。当我们说哪个作品出圈时,可能我们心目中已经有个圈了。而“破圈”,首先“破”的是我们的心中之谜。不过,我依然很欣赏大家对破圈的愿望。真正有实力的“破圈”会长久成为重要的文化现象,比如梁晓声的《人世间》。前提是,作品写得好,作家有实力。否则,所谓的破圈也就是一过性的,泡沫而已。当然,破圈是好事儿,可以带动销量,但我也得说,很多优秀作品的读者并没有那么多,算不上破圈,但长远来看,它依然有文学意义和社会意义。是否“破圈”不能当作判断当代作家作品的唯一风向标。
杨毅: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正在经历着多方面的变化,当代文学破圈成为热议话题,文学破圈的动力也可能与Z世代的成长相关。95后、00后已是文化消费市场的主力,他们已成长为网络作家的中坚力量。文学要获得更广泛的公众性和社会性,必然要回应年轻人的需求。互联网是Z世代与生俱来的经验,在屏幕前观看影视作品或者娱乐节目已成为我们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据我的观察,当代文学生态出现3个新特征:文学的影像化、综艺化和晚会化,三者共同指向的是文学的媒介融合,跨媒介成为当前文学生态的重要方式和形态。
是以文学为中心,不是将文学当噱头
王雪瑛:《文学馆之夜》《文学的日常》《文学的故乡》等有关文学的电视综艺节目让作家的声音抵达观众,文学的氛围从安静的书卷蔓延到日常与现实。以现代传媒的方式打开作家的书房,与观众分享作家们的对谈。余华、苏童、程永新等嘉宾现身《我在岛屿读书》,讨论AI对文学的影响,余华和莫言这对同窗好友更是吸引着受众的围观。看过此类节目吗?有什么内容给你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何理解这类节目与大众的对话方式?
张莉:文学作品是内容,纸媒或者电子媒体只是媒介。纸媒时代线装书《红楼梦》,电子时代电子版《红楼梦》依然是《红楼梦》,它不会变成其他小说,这些只是介质的变化。在电子媒体时代,文学为什么不和新媒体融合呢?一百年前,我们的作家们也演讲,也给读者回信,也和读者交流互动,小说在报纸上采用连载的方式。当年的那些市民报纸,那些演讲会也是与大众交流的新形式。用不同的方式多和读者交流,是当代文学保持活力的传统,也是它应该有的状态。作家积极地和各种新媒体融合很自然,只要不自己画地为牢,文学交流的天地便甚为宽广。余华、苏童等作家在《我在岛屿读书》上,以一种家常的方式交流,对当代文学的普及有着重要意义。据我所知,作家们关于史铁生和《我与地坛》的理解不仅使很多年轻观众重新理解史铁生和《我与地坛》,也推动了很多读者去重新阅读纸质版《我与地坛》,这不得不让人感叹媒体的传播效力。
无论是《文学馆之夜》《我在岛屿读书》还是《文学的日常》《文学的故乡》,都是以文学为中心,而不是将文学当作娱乐噱头,节目形式活泼、平易近人,但内核是严肃的,使文学通过新的介质形式走进大众生活。不得不说,这是将当代文学与大众媒体进行深度融合的有效路径,对于推动“全民阅读”更是深有助益。
刘大先:我看到过相关节目的片段,算是一管窥豹吧。我印象较深的是,这类节目被广泛传播的往往是那些娱乐化的或者能够引发共情与讨论的片段,观众可能感兴趣的点未必是深邃的思想、创造性的美学形式,而是那些灵光乍现的机智瞬间,或者能够进入到公共讨论空间的话题。这是由电视综艺的整体性语境所决定的,与文字阅读的接受是不一样的,后者阅读的文字是抽象的符号,需要经过大脑的转化,并且是静态的,可以反复揣摩,而光影声响的符号是直观的,更能传播那些即时性引人关注的内容。此类节目当然是有助于文学在大众层面的影响力和覆盖面;但也要注意不要遮蔽文学最为精微、细致和深刻的东西,纵容了短平快的即时反馈需求。因而,需要在这种张力中间做好平衡,毕竟最为高级的文学是延宕满足的,而延宕满足才可能带来更为久远而绵延的审美感受。
杨毅:这些文学“慢综艺”没有娱乐综艺刻意设计的冲突或笑点,而是以自然的方式亲近人心。《文学馆之夜》首先从文学经典出发,反观当下中国人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情感,在重温文学经典的同时赋予其新的意义。《我在岛屿读书》通过作家们面朝大海的聊天对话,让观众在轻松幽默中感受阅读和文学的魅力。观众获取更多的可能不是具体的知识或深刻思想,而是精神上的释放和治愈。观众会因作家们提及的书单而找来阅读,或对他们有趣的话语感兴趣。亲近自然的表达方式,契合现代都市人远离喧嚣、崇尚自然的愿望。现代职场让人承受竞争的压力,在海边和好友读书聊天,也是我们向往的休闲方式。
人工智能、短视频与文学经典的魅力
王雪瑛:“人类的文明极其复杂,而且每个人的命运都走向不同的方向,这不是人工智能能够指引的。”“即使它越来越厉害,文学一定是最后一个堡垒。”余华和苏童在《我在岛屿读书》中的对话涉及当下我们关注的ChatGPT。有的作家认为迭代升级的ChatGPT是辅助写作的贴心工具,也有人担忧是否会“取代”我们的写作。其实无论是担忧,还是乐观地开启运用之旅,与模型共同进步,都基于同一个事实,以ChatGPT为代表的现代科技对文学生态的影响,引发更多人思索什么是文学独特的价值,文学经典的魅力是什么?如何重新认识文学对于我们的不可替代的意义?如何保持文学的原创性,文学如何走向未来?
刘大先:科技与人文的融合已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趋势,但是智能不等于智慧,算法尚未升级为思考,尽管未来难以预测,无可否认的是现代科技已经并将持续对文学生态发生作用,无论从题材、形式,还是从观念上都给文学的未来发展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这就是一种历史进程中的常事。文学独特的价值至少在目前看来,还在于它所能提供的肉身经验性、情感体验性、精神感召力和智慧启迪性,这些目前的机器学习和算法还无法完成。文学经典的魅力就在于它超越时间、空间和族群的局限,它已经成为我们的情感积淀、集体记忆和文化遗产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又具备被每一代新读者激活的潜能,成为我们生活的语境和创新的源泉。它的不可替代的意义就在于此,就像我们无法置换掉我们的历史和记忆、情感和精神寄托。文学的“原创性”,不能等同于狭义的“创新性”,“原创性”的意义可能更多在于体现出不同历史阶段人的经验。
张莉:ChatGPT的功效在于使我们获取知识的路径更加便利。即使是它进行写作,也是基于以往信息基础上的整合创作,并不是独辟蹊径,无论在技术还是在内容上,都不具有真正的创新意义。我很同意嘉宾们的观点。前几天,诗人西川也谈到了这个话题:“ChatGPT可以画画,写诗,如果你的水平不行,那机器一定会替代你。所以,ChatGPT区分了谁是真的艺术家。”说得多好,我深以为然。
杨毅:余华认为,人工智能似乎无法达到优秀作家的水准,但这个观点在突飞猛进的技术面前很无力。比如AI孙燕姿就让音乐界大为震惊。不妨大胆预测一下,ChatGPT有可能生成“AI余华”或者“AI苏童”,然后运用人工智能技术“创作”出我们青睐的作品。这就倒逼着我们重新理解文学的原创性和价值。
我想象,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文本是处于动态中的,是可以加工、整理、修改的动态文本,它将作家、作品和读者紧密地联系起来:读者可以自行选择作家生成自己喜爱的作品,也可以在其中参与创作,形成专属自己的作品。这种新的文学样式告别了传统纯文学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规则秩序,让读者参与文学创作,让他们切身感受到文学创作的魅力。这也许是文学在未来存在的一种方式。
王雪瑛:短视频成为我们快速打开世界的方式,是各种文艺品类的集散地,短视频及时捕获现实中真实发生的瞬间,迅速剪辑文艺活动中的片段……选择性的剪辑加快了传播的速度,多样性的内容形成不同的热点。短视频以“快速穿插”把受众带到了文学的场域,轻松享受着作家阿来讲述初见格非的故事,也思索着余华和苏童关于ChatGPT的看法。短视频的完播率直击碎片化阅读的现实,短视频让阅读提速,对我们的深度阅读能力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短视频对文学生态会有怎样的影响?
刘大先:当代文学正在接受来自新媒体文艺、人工智能写作、文学接受方式革新等多方面的影响。短视频确实会给人们的感受力带来新变,我曾在讨论文学未来趋势时,说到一种情形,某些深度写作、阅读与思考会成为分众化与小众化的形态,而另一种情形则是大众化的泛化的形态。两者并非不可调和,普及与提高之间有一种变量系统,需要创作者有受众观念,尽量做到雅俗共赏。但话又说回来,轻松就能得到的会是浅表层面的娱乐与认知,任何复杂的精神与思想提升都要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而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
张莉:短视频会对阅读产生一定的冲击,会影响我们的专注力。而阅读则需要深潜,需要安静,需要专注力。在今天,如何保持深度阅读,对每个人都是挑战,包括我自己。我也乐观地认为,喜欢看视频的看视频,喜欢阅读的就去阅读,而且看短视频的也不会一辈子只看短视频。世界上并不存在几分钟看完世界名著的事情。阅读需要日积月累,需要时间沉浸,真正的阅读永远是沉静的、缓慢的、深潜于心的,它需要全身心投入。
杨毅:喜好短视频的用户和专注长阅读的读者可能是两类不同的受众。值得关注的不仅是短视频,而是阅读和接受方式的变化。根据《2022年度中国数字阅读报告》,数字阅读用户已达5.3亿,涵盖网络阅读、移动终端阅读、声画阅读、AI虚拟阅读等。这些Z世代常用的阅读方式,实现了阅读从静态接受到动态参与的转变。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接受方式不再局限于阅读纸质的报刊书籍,而扩展到屏幕前体验甚至创作文学,让观众沉浸感受新媒介赋予文学的动能和无限可能。(张莉、刘大先、杨毅、王雪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