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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忧思下的怪诞悲喜剧
——评国家话剧院版《物理学家》
作者:毛夫国
被誉为“继布莱希特之后最重要的德语戏剧家”的迪伦马特,以两部杰作《老妇还乡》和《物理学家》奠定了其在当代戏剧史上的地位。在二幕喜剧《物理学家》中,莫比乌斯虽然躲进疯人院里继续进行科研任务,仍无法摆脱政治集团的纠缠和迫害,虚构的情节让观众联想到现实世界中的真实事例。《物理学家》发表后,曾搬演于世界许多国家的舞台,常演常新。近期,中国国家话剧院王剑男导演重新排演了迪伦马特的经典剧作《物理学家》。该剧在舞台设计、台词处理及情节设置方面均进行了本土化调整。剧作凭借其巧妙的构思和精彩的反转,使观众在轻松的喜剧氛围中体会到悲剧的内核,进而引发对人类文明生存困境的深刻反思。
国家话剧院版《物理学家》剧照(闫巍/摄)
怪诞风格的舞台呈现
迪伦马特的戏剧普遍具有“怪诞”色彩。所谓怪诞,就是把现实中的事件、人物加以变形,使其呈现怪异荒诞的样貌,形成与现实疏离的陌生化效应,这种变形反而更能深刻映照社会现实。
《物理学家》的怪诞体现在多重维度。首先,三位颇有成就的物理学家齐聚精神病疗养院。女院长的解释是“企业家和企业家住在一起,艺术家和艺术家住在一起,物理学家和物理学家住在一起”,只不过三人进入精神病院的目的不同:莫比乌斯为了避开野心统治者对科研成果的觊觎,继续研究以守护人类;“牛顿”和“爱因斯坦”则分属不同国家情报机关,被指派来刺探莫比乌斯的研究。其次,三位护士分别与所看护的物理学家相恋,却先后被对方杀害,杀人动机皆为掩盖真实身份。剧情通过警察调查“爱因斯坦”案时的对话引出“牛顿”案,又以莫比乌斯杀害护士长的舞台呈现,让观众厘清了前两起命案的脉络。全剧遵循“三一律”原则,时间限定在两个小时内,空间始终锁定疗养院客厅,使戏剧冲突更集中且富有张力。再次,当三位物理学家的身份暴露,莫比乌斯说服其他两位继续装疯以阻止成果危害人类时,女院长突然现身,坦言早已洞悉一切,她不仅谋划了全局,还掌握了莫比乌斯烧毁的手稿,其野心竟是统治地球、征服太阳系。
荒诞的情节与反转设计,构建出有别于现实主义戏剧的怪诞风格。国家话剧院版《物理学家》对此进行了精准的呈现:大幕拉开,舞台核心位置放置着一个象征核辐射标志的巨型三叶扇,它缓慢旋转暗示冷战军备竞赛的暗流涌动;女院长宣称掌控一切时,扇叶高速转动、中间指示灯变红,以可视化的末日预警引发观众的深思与警觉。
人物形象塑造上,三位物理学家在疯癫与理性间切换的状态被生动演绎。邹易道饰演的莫比乌斯,面对前来辞别的妻儿,短暂疯癫后流露理性,又在无奈中以疯态将他们吓走;面对护士莫妮卡的表白,他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杀死莫妮卡时的痛苦与疯狂都通过形体和语言精准传达了出来。李晔饰演的“爱因斯坦”,吴俊达饰演的“牛顿”,在幽默的表演中彰显出科学家保护人类的决心。江佳奇饰演的博士小姐,从初登场的正直形象瞬间切换为高傲奸诈的野心家,层次丰富。
值得注意的是,迪伦马特的怪诞有别于荒诞派或先锋派戏剧,它拥有明确的主题、相对完整的情节和紧张的戏剧冲突,这一点在国家话剧院版《物理学家》中得到了充分的诠释。三位物理学家的疯癫是核心隐喻:“牛顿”沉迷苹果落地的幻想,“爱因斯坦”拉着跑调的小提琴,莫比乌斯宣称与所罗门王对话。随着真相揭开,观众发现真正疯狂的是疗养院的女院长——这种理性与疯癫的倒置形成了强烈反讽,极具戏剧张力。
国家话剧院版《物理学家》剧照(塔苏/摄)
以喜剧的手法承载悲剧主题
与怪诞风格相辅相成的,是迪伦马特戏剧“寓喜于悲”的特质。有评论指出:“迪伦马特并非寻求传统意义上的悲喜剧——悲剧因素和喜剧因素的融合,悲剧场面与喜剧场面的交替,他发展了现代悲喜剧的内涵,将悲情隐藏于笑闹之中,在荒谬中再现现实,外表具有喜剧形式,内在却是悲剧性的底蕴。”《物理学家》的情节设置与人物语言充满幽默荒诞的喜剧感,但深层内核却是悲剧性的,这种悲欣交集带来一种独特的观剧体验。
剧中人物言行的反差制造了鲜明的喜剧效果。
比如,两幕开头均以警长调查谋杀案开篇。在调查“爱因斯坦”谋杀案时,护士长莫妮卡反复纠正警长用语,不许说“精神病发作”“谋杀”等;当警长得知被害的女护士是空手道黑带冠军,想向女院长进一步了解情况时,却被告知院长正陪“爱因斯坦”拉小提琴,以平复他的情绪。第二次调查莫比乌斯谋杀案时,轮到警长不停地纠正院长的用语。还有,莫比乌斯和其他两位物理学家疯癫和正常时的言行反差,也造成了强烈的喜剧效果。此外,莫比乌斯假托“所罗门国王显灵”躲在疯人院继续从事科研,而女院长向三位物理学家炫耀已掌控一切时,也套用了“所罗门国王显灵”的说辞——前者是一种权宜之计,后者显露出野心家的狂妄,这种呼应形成了极致讽刺。
王剑男导演强化了原作的喜剧元素:警长对护士长啼笑皆非的问询,“爱因斯坦”跑调的小提琴和吐露舌头的表情,头顶苹果的“牛顿”用苹果砸向警长;真相揭开时,“牛顿”的手枪藏在苹果里,“爱因斯坦”的武器藏在小提琴中;女院长说出“所罗门国王踏着七彩祥云向我走来”时,本土化的“梗”更易引发观众共鸣。
但“寓喜于悲”更深刻地表现在主题层面:所有喜剧元素最终指向悲剧性结尾——狂妄自负的女院长掌控一切,三位物理学家臣服于她的淫威之下。迪伦马特在剧中控诉罪恶和不公,以道德家的视角抨击不合理现象:女院长窃取科研成果建立商业帝国,“世界落入了一个真正的疯子手中”,她不仅妄图占领地球,更欲征服太阳系。正如他在《关于〈物理学家〉的二十一点说明》中所言:物理学的“后果涉及一切人”,“个别人想自己解决的任何尝试都必然失败”。他对世界未来的悲观,恰如剧中三位无奈的“失败英雄”。这种以喜剧手法表现悲剧主题的方式,正是迪伦马特式悲喜剧的独特之处。
剧中小提琴协奏曲和重金属摇滚乐的极致反差颇具深意。两种音乐交替出现,既分割了情节的舒缓和紧张,也象征着人物内心世界的理性与疯癫。“喜剧是一种捕鼠器,观众一经陷入其中,必定会越陷越深。而悲剧则是以一种共同体为前提,这共同体的存在如今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得到的,因为没有比譬如一个不相干的人坐在人类学家的神秘剧演出剧场里更滑稽的了。”国家话剧院版《物理学家》以怪诞手法构建出世界局势的镜像,四个主要角色疯癫与理性的双重面相被完美呈现,让观众在陌生感中触摸世界的真实。
在荒诞中再现现实
《物理学家》是一部哲理剧,其创作与美苏争霸、古巴导弹危机等时代背景紧密相连。上世纪,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争霸期间,部分正直的科学家为避免人类遭殃,宁愿牺牲个人利益拒绝为军事服务,却遭到了迫害。例如美国物理学家“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因拒绝美国当局制造氢弹的要求,被指控“亲共”“叛国”等,多年之后才恢复名誉。戏中物理学家躲进疯人院仍然难逃科研成果被政治集团利用的命运中,与现实何其相似。在当前背景下,《物理学家》更能引发观众对于人类命运和前途的深沉忧思。
剧中疯人院的隐喻意味深远。莫比乌斯放弃大学教职和优渥生活,主动选择装疯卖傻的艰辛道路。荒诞情节巧妙传递出人类生存困境,将尖锐的现实批判隐匿于其中。莫比乌斯以坚定信念与良知说服另外两位物理学家,他们一致认为,“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唯有永远留在疗养院。然而野心家女院长早已识破一切,撕下伪装坦言:三位护士分别爱上物理学家是她的精心策划,她已获取莫比乌斯全部的科研资料,物理学家们将被终身囚禁。《物理学家》的深邃思想,在荒诞剧情和幽默氛围中徐徐展现,尽显迪伦马特戏剧的象征主义和寓言色彩。
迪伦马特声称,“我的剧作中写的是人,而思想、信念、哲学也多少是属于人的本性的。”王剑男导演注重挖掘戏剧剧中哲思:当疯人院从避风港变成终身监狱,疯癫和理性究竟该如何定义?观众在幽默与调侃交织的喜剧氛围中忍俊不禁,也在笑声中沉思。国家话剧院版通过对现实世界的异化与变形,于怪诞中建构出更为真实的艺术世界。迪伦马特以现实主义为基石,通过夸张和变形的手法讽刺当下的罪恶、揭示世界的本质的艺术追求,在舞台上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呈现。
《物理学家》以喜剧外壳包裹严肃的悲剧内核,观众看到的不仅是冷战年代的科学困局,更是人类文明永恒的生存考题。结尾处,女院长掌控局势,三位装疯的物理学家沦为被囚禁的“真正的疯子”,而权力欲望膨胀的“发疯”院长却成了掌权者。这部剧由此引发对人类生存困境的警醒和反思,让这部经典戏剧在新时代依旧彰显常演常新的舞台魅力。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