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 龚金平
影片《不虚此行》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各条情节线索之间也没有明显的交织关系,只是因为都与闻善有关才松散地聚拢在一起,显得随意而散漫。影片通过闻善为几位逝者写悼词的经历,为观众勾勒了北京不同群体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态。当然,闻善与这些逝者大都素昧平生,亲友又无法提供翔实的材料,因而观众对于影片中的逝者,往往只有模糊而断裂的印象与认知。但是,即使在只言片语和零散的细节中,影片依然拼凑出许多富有情绪冲击力的人生图景,并在一些静默无声的时间停顿处,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和无力的感慨。
《不虚此行》海报
闻善,一个名校毕业的编剧,沦为无业人口,以撰写悼词为生。他看上去有点迟钝和木讷,但性格中的执拗和较真,以及受过影视编剧训练的学术背景,使他渴望对每一位逝者都有全面深入的了解。影片由此发展出一种奇妙的矛盾性:闻善通过逝者亲人或朋友的讲述,以及他对逝者人生轨迹的细致梳理,当他以为对逝者的信息已经了然于胸时,影片马上又提供不一样的视点,让闻善意识到他与逝者之间终究是隔膜的。
在那些至亲至疏的人际关系中,影片在思考:我们为什么对身边亲友的认识会如此空洞和抽象?从影片中出场的几个人物来看,似乎是因为我们与亲人相处的时间太少,彼此本来就是熟悉的陌生人;或是隔着时光的风尘,曾经的感动早已随风而散,连带着对于相关人物的情感也变得淡漠;又或是我们忙着生计,为亲人的每一次停歇都像是对金钱的辜负,与好友的会心交谈更是一种奢侈……
正如闻善采访王先生时,王先生时刻都在回信息或接电话,他们的访谈被两部手机切割得七零八落。可想而知,王先生与他父亲一起时,不可能有安静的谈心时刻。这正是我们与亲人相处的一种悖论,我们认为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彼此已经非常熟络,并不需要费心去认识对方;我们总觉得时间很多,随时有机会深聊。当闻善问王先生,他的父亲有什么爱好时,王先生还要问他叔叔,才知道父亲喜欢读书看报。但是,王先生的妻子却认为她公公喜欢养花。闻善来到老人的卧室时,又隐隐意识到,老人最大的爱好是看夹在两幢房子之间的矮山,因为那能勾起他对家乡的思念;此外,老人也喜欢搜罗登载了儿子成就的报刊。其实,无论是闻善,还是老人的子女,对于老人的了解都相当有限,因为没有人有闲心和诚意进入老人的内心世界。
王先生父亲的孤独正是现代人人际关系的一个缩影。我们总是将身边的人进行符号化标识,简单地处理成暗示各种社会关系的称呼,如亲人、创业伙伴、网友等,从来没有真正将对方人格化和个性化。
虽然闻善在北京漂泊无依,但影片的核心冲突并不是闻善与生存的搏斗,因为他生性淡然,甚至觉得生活的安稳是一种桎梏。影片实际上聚焦于闻善与自己的紧张关系,探讨的是闻善如何完成对自我的认知和对人生的重新定位。
闻善做编剧失败之后,迫于生活的压力开始为他人写悼词,但他从未在这份职业中获得成就感,更不可能因此让父母感到骄傲。他更大的痛苦在于,他的心中仍然有一个编剧梦。剧中的人物小尹像鬼魂般生活在他的身边,时时提醒他那还未完成的剧本。在这个过程中,闻善陷入巨大的迷茫与精神内耗之中。
但是,在深味了王先生父亲内心的痛苦,感动于方阿姨的乐观与豁达,被邵金穗身上的热情爽朗所感染,被老陆对于公司老板的深情所打动之后,闻善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他的职业意义重大。闻善相当于一个提醒者,让那些客户有机会去回忆与逝者相处的点点滴滴,尤其在闻善对细节的追问中,那些客户似乎完成了对于逝者的重新认识,闻善也因此触摸到人生的更多况味。
在老陆他们创业的地下室,当闻善骑上老板的健身自行车后,他的心中突然变得澄明起来,影片开始改变音乐的节奏和人物动作的速度,进入到一种昂扬振奋的状态。这就是影片试图向观众展示的人物弧光,即人物从一种麻木被动的工作状态,在慢慢地体认到工作的意义之后,开始变得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对于人生和自我有了信心和希望。
看起来,影片像是对日本电影《入殓师》的一次致敬,但是,影片对于人物情绪的披露过于含蓄,导致人物弧光的完成有点可疑;而且,影片在追求一种散淡平和的节奏和氛围时,情感基调过于克制,缺少必要的煽情点和高潮点,观众在追随人物的心理起伏时常常处于茫然和迷失的状态。当然,影片可能是想从日常性的层面,完成对生活的纪实性还原。因为,生活确实没有太多传奇性可言,我们的人生本就容易消融于一些微末的细节和不经意的瞬间,我们的内心也常常在这些不起眼的情境中发生重大改变。影片的散文化风格和人物平静得有点拘谨呆滞的表情,描摹的正是生活的苍白面容,也是人生的真实状态。
影片的场景选择非常讲究。主要场景是殡仪馆,这里是人生的终点。闻善以为能在这里看到人间的大悲大苦,并上演富有戏剧张力的戏码,未曾预料看到的只是许多冷漠麻木的表情,按部就班的仪式,还有套路满满的商业运作。闻善在失望之余,便开始在动物园观察动物。在这个空间里,闻善看到了生存的另一种状态,那就是在不自由的环境中享受无所用心的安逸。这两个场景的中间部分,才是真实的“人间烟火”。因为,极致并不是人生的常态,那些有着庸常的烦恼,有着世俗的压力的地方,才是人间的素朴底色。在“人间烟火”中,我们看到了王先生时尚但又显得冰冷的商品房,看到了方阿姨并不宽敞却异常温暖的居所,看到了闻善那简陋寒酸的出租屋,看到了老陆创业的略显阴暗的地下室。正是在这些场景的参差中,影片流露出一声人生的喟叹:我们在人生的终点会若有所失,我们在人生的躺平状态会心有不甘,我们在人生挣扎和奋斗的历程中又会身心俱疲。
在闻善接触的那些客户中,我们看到了人生的各种不甘和遗憾。有人为了工作而忽略了亲人,有人为了事业而牺牲了健康,有人为了家庭付出却只得到了丈夫的背叛,也有人在生存的泥沼中挣扎时,只能无望地看着梦想远去。影片为我们描画的是一幅残破的人生画卷,里面有许多的不甘和不如意,有无数的遗憾与愧疚。可能,唯有在殡仪馆,才有终极的平静;唯有在动物园,才有无所事事的闲适。可是,如果人生的目标就是动物园或者殡仪馆,我们如何能对此生发出“不虚此行”的仰天长啸?
影片的全部深义,其实就隐藏在对于“不虚此行”的理解之中:对于身边的亲友,每一次深情的回顾、用心的体认、真心的感念,都会“不虚此行”。这能完成对于亲友更为深入的了解,也是对于自我人生的一次沉默静观和用心感触;关于我们的一生,只要能接纳自己的普通,活出一份通透和坦然、安然和喜悦,就算“不虚此行”。如此看来,影片的许多缺点,如视听语言的平淡,表达欲望的过载但又力有不逮,部分情节略显造作悬浮,可能正是影片努力营造的一种日常性氛围,引导观众进入一个凝滞又苍白的场域,并在静水流深的细节中,深味自我和人生的真义。(龚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