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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层写作的破圈之“道”

来源:文艺报2023-11-06 10:46

  作者:张慧瑜

  近期,一批来自基层的写作者出版了文学作品,如家政女工范雨素的小说《久别重逢》、外卖员王计兵的诗集《赶时间的人》、快递员胡安焉的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等,这些作品不仅题材广泛、具有较高的文学性,而且带有生活的质感和现实的力度,其写作主题与他们的职业状态和生命经历密切相关。这些基层作家从“我”出发,书写真实、具体、多样的现实生活。用基层文学来描述这种现象,主要有两点考虑:一是写作者的身份不是专业的文艺工作者,创作文学是一种兼职状态;二是写作的内容与书写者的基层经验一致,是用文学把个体的生命和生活体验对象化、赋予人生以意义的过程。相比底层文学、草根文学等概念,基层文学与20世纪以来大众文学、人民文学的传统有关。在互联网技术不断普及和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前提下,基层作家、基层文学的兴起本身意味着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以文学为媒介、参与到文学的精神生产中。

  文学写作与日常劳动的双重生产者

  范雨素、王计兵、胡安焉在他们的书和访谈中都会提到,他们一边从事家政、外卖、快递等体力劳动,一边从事文学创作等精神劳动,是同时进行物质和精神双重生产的劳动者。他们的生活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为了生计颠沛流离、大部分时间淹没在繁重的劳动中,另一部分是他们在工作间隙如痴如醉地阅读文学、见缝插针地坚持文学写作。如果说“寄居”在雇主家的家政工作、穿行于城市大街小巷的快递、外卖工作带来的是繁忙、疲惫和无意义感,那么文学创作给他们带来的是一种纯粹的、有创造性的精神愉悦。

  范雨素的小说《久别重逢》讲述了一个与阅读、与书有关的故事,里面提到了很多书,有童书、课本、哲学书、历史书、小说,还有随手拈来的唐诗宋词、心理学著作、科普类图书等。文中也引述了大量“我”读过的书,如《聊斋志异》中的《大力将军》、课文《杨家岭的早晨》《森林爷爷》《捞月亮》、苏轼的词《浣溪沙》、杜甫的《又呈吴郎》等等。范雨素在访谈中多次提到她喜欢文学阅读,对读书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痴迷”,她曾到废品站给女儿买几斤书,认为“一本书从来没有人看过,跟一个人从没有好好活过一样,看着心疼”。《久别重逢》反复回忆童年时大哥哥、大姐姐读书、背书的场景,而且支撑“我”出走的动力以及出走的方向,全部来自于阅读和书的暗示。“我”不仅读书,而且“信”书,不管是读知青小说到广西柳州流浪,还是看了《中国青年报》的深度报道到北京崇文门三角地谋生,甚或去鬼神堡寻找大桑树爷爷,也是因为奇书《鬼神本纪》和图书馆里的“地方志”。这些书充当着“地图”的功能,指引着“我”的人生方向。与这种文学世界相参照的是,“我”在北京打工、从事家政服务的工作,经常遭受到雇主的歧视、刁难和不尊重。

  王计兵诗集《赶时间的人》的序言《文学拯救了我》中提到:“读书写字愈发成为我生活里最需要的一部分。每次去乡镇的集市上,我都会从旧书摊买回来大量的书。旧书摊的书很便宜,有时几毛钱一本,有时几元钱一堆,还可以像买废纸一样买回来。”从青年时创作的长篇小说书稿被父亲焚烧,到结婚后“再也没有向任何家人透露我内心对写作的渴望”,王计兵没有中断写作,在拥有了电脑、学会上网之后,他“偷偷”在QQ空间里从事诗歌写作,把写作作为逃脱紧张、疲惫工作的出口。胡安焉也提到自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在空闲时间阅读塞林格、雷蒙德·卡佛、杜鲁门·卡波特、海明威等作家的作品。曾经有两年时间,边开网店,边在网络文学论坛读帖、回帖,也养成了记笔记的习惯。文学为胡安焉提供了把生活对象化和自我反思的能力,使其边工作、边反思工作中的“我”的状态。

  可以说,文学阅读和创作使得范雨素、王计兵、胡安焉变成更充实、更有自省能力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文学写作的对象,赋予像“我”一样的人生以意义和价值。

  写“工作”及其三点创新

  这些基层作家的作品最核心的主题是“工作”,他们以从业者的身份展示家政工、外卖员、快递小哥的工作机制。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主义文学的不断崛起,文学叙述的重点也从生产领域转向消费领域。现实主义文学中具体的社会、劳动关系中的主体,变成了现代主义文学中抽象的个体异样地生活在异化的荒原中。而现代主义文学善于表现文化、艺术等非物质生产,如对叙事的自反、对语言的自觉,反而较少关注物质生产(当然,这只是总体的个人观感,具体作品还要具体分析)。基层文学的意义在于以物质生产、体力劳动为对象,重新把生产领域打开,让不可见的生产和劳动变得可见,呈现具体的劳动过程以及工作中与同行、雇主和顾客的关系。在文学性上,我认为基层文学有三点创新。

  一是文体不拘一格,具有混杂性。《久别重逢》不是“典型”的科幻作品,故事性也不强,其写法不是从情节结构、人物性格等西方小说的方法来叙述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是有点像中国古典小说,以人物为核心,一个人物连着另一个人物、一个地方连着另一个地方,用散点、蔓延的方式把很多人与事串起来。仅以第一章《一个梦》为例,就是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梦里套着梦。从战国楚王幼子分封古襄阳写起,到1944年“我”的外祖父一家迁到古襄阳的楚侯府。从“我”在梦里变成一只海龟,到这个“梦”变成数学家特斯拉的分形、叠加空间,再到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希腊哲学家芝诺的时间“乌龟”、中国民间传说“牛郎织女”……这些不同脉络的文化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粘合”在一起,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我在北京送快递》展现了20年来胡安焉所从事的19份工作,表面上看起来符合“非虚构”的规范,把“在物流公司上夜班”“在北京送快递”“在上海打工”以及“做过的其他工作”等经历都用白描的手法一一记述下来,显得有点繁复,但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份工作的详细描述,包括每一次如何适应新的工作以及在工作中如何与不同人打交道,反而使作品带有一种史诗感和荒诞感,这些不稳定的工作一次又一次改造、消磨着“我”的身体和精神。

  二是对现代主义主题的挪用。《赶时间的人》以“时间”为题,对抽象的时间的描写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核心议题,只是王计兵写的不再是《追忆似水年华》式的抽象时间,而是被时间所掌控的快递员的工作状态。受到平台算法规制的外卖员“困在系统中”,时刻与时间赛跑。因为客户三次留错地址,王计兵的三个订单都超时了,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赶时间的人”,这首诗有三段,分别是:“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一个“赶”字突出主体紧迫性;“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王庄村也是”,时间上的紧迫变成了一种空间上的位移;“每天我都能遇到/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外卖员不是卑微的,而是“锤击大地”的“淬火”人间的主体。这种“赶时间的人”既把外卖员工作中如风如电的劳动状态呈现出来,又显示了劳动者处于“物化”和“异化”的境遇。另一首诗歌《墙》中,王计兵这样写,“一次意外,铁皮锋利的边缘/割断了我右手小指的肌腱/后来,这个小指慢慢弯曲僵硬/仿佛身体上多出来的一个钩子/这很好,方便我悬挂/生活里突然多出来的外卖/那些滚烫或冰凉的外卖/时常挂在钩子上/让我看上去更像是一面行走的墙”,“我”变成了挂着外卖的“行走的墙”。与外卖员相似,胡安焉的快递工作同样受到时间的规训,他“把自己看作一个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快递员是“时间就是金钱”的现代社会的产物。

  三是与他者关系的自反性。《赶时间的人》和《我在北京送快递》中所叙述的外卖员、快递员的工作,曾被专业的作家写过。不过,现在这些穿行于城市空间的劳动者不再是“被叙述的他者”,而是拿起笔,用文学讲述自己的故事。这种从被叙述对象到叙述者的转变,是基层文学在文学秩序上的第一重倒置。还有一重倒置体现在“我”与其他人的关系上。在《久别重逢》中,范雨素认为人与人在世间相遇都是亲人,这体现在“我碰到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弱者,就向他们传递爱和尊严”、“我在北京的街头,拥抱每一个身体有残疾的流浪者;拥抱每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病患者”、“我休息时,照常领着我的两个女儿去赎罪,给所有得不到尊严的人一个温暖的仪式”。这种对他者的平等和尊重还体现在,范雨素写了两篇关于记者的文章《2017,我采访了11个记者》和《我采访的记者》,这两篇文章逆转了记者与被采访者的权力关系,作为被采访对象的范雨素反过来“采访”记者,她以这种方式展现被采访者与记者的平等。胡安焉也提到快递员与顾客的关系,期待顾客能够“换位思考”,当“我”即将被快递公司遣散,“我”试着与客户告别,“对一些客户我是怀着感情的,虽然还算不上是朋友,因为我们对彼此所知不多。但也不仅仅是业务关系,我觉得我参与和见证了他们的部分生活:他们居住的环境、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宠物、他们各不相同的性格和待人接物方式以及在唯品会上的消费内容,等等”。在即将失业、不受“时间”控制的特殊时刻,“我”与客户的关系也变成了平等的主体。

  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基层文学不只是一种素人写作或者自叙传式的个人独白,而是勇于呈现现代社会的核心逻辑,并尝试以文学的方式改变被时间所规训的人与人的异化状态。

  他们因文学而被看见

  王计兵谈到从写长篇小说到写诗歌的转变,与他使用QQ空间写日志有关,因为打字不熟练,也为了节省时间,他采用了诗歌这一在形式上更“经济”的表达方式。胡安焉疫情期间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发在豆瓣上,引起编辑的关注,进而完成了这本书。而范雨素之所以被看见,与2017年“界面·正午”发表《我是范雨素》的文章有关。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写作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自媒体写作,其特点在于写自己的故事和生活,就像抖音、小红书、B站等平台上的UP主一样,是一种以自我为对象的自传式书写,只是与图文媒体、短视频不同,范雨素等使用的是文学语言,文学成为他们书写人生的文化中介。

  他们的写作中还有另外一个主题,就是对家人和故乡的书写。这一方面与基层作家来自于农村、在城市打工,对故乡有着“天然”的情感有关,另一方面家庭和故乡也成为都市异乡生活的温暖所在。范雨素的《久别重逢》从第一章《一个梦》开始,到第九章《鬼神堡》,可以看成是一个少女从童年怀着能够催生灵兽的大桑树爷爷的灵梦,到成年依然寻找催生灵兽的“梦”游的过程。这里的“我”具有双重身份:一是“我”变成了负载着几千年文明的主体,“每个人的肉身是无数个民族精英的繁衍、传承/每个人的身上都凝聚着祖先的魂魄/一个人的历史,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我”出生在西楚霸王、刘邦、杜甫等历史人物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二是“我”来自于由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组成的大家庭,“我”生下来就跟着当村干部的母亲开会、调节群众纠纷,“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各自有各自的“宿命”。这种先祖的辉煌历史与个体家庭组成的当代史形成了“前世”与“今生”的关系,当代被历史化、历史被当代化,历史与当代成为“无缝对接”的彼此。王计兵的诗歌中也有大量的主题是关于母亲、父亲和故乡,如《故乡的尺子》:“只有拉开异乡这把尺子/才能量出故乡的尺寸/尺子拉得越长/故乡就越短”。《我母亲名叫包成珍》:“直到我开始上网/直到网站设置安全提问/我的答案是,包成珍/我从不设置自动登录/我一遍遍输入母亲的名字/包成珍,包成珍,包成珍”。这表现了诗人对母亲的思念和尊敬。

  这些基层文学是一种先有人生的实践(行动),后有文学表达的创作方式,文学书写是对实践、行动的赋形。虽然他们经常提到从事文学写作不挣钱、无法靠写作来维生,但这种精神性的文学创作具有丰富的公共价值,他们因文学而被看见,一方面使得基层作家以写作者的身份参与各种文学活动,把劳动者的经验带入公共生活,另一方面他们的写作具有示范和榜样意义,鼓舞更多的普通人有信心以文学为媒介,书写生动、真实、多样的人民生活。

  (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

[ 责编:刘冰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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