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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辉
惠特曼曾在《大路之歌》中以问句写下爱的希冀:“你肯把自己给我吗/你会与我同行吗/我们将彼此忠诚至生命的尽头吗。”初冬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的伦敦西区(中国巡演)版音乐剧《过去五年》,让这诗句再次浮现于心。
《过去五年》剧照 王晓溪 摄
精巧的结构和多彩的音乐
诞生于本世纪初的《过去五年》有很多演出版本,从芝加哥、外百老汇、伦敦西区直至世界各地,国内前几年也上演过中文版。它小巧别致,从一段个人体验感很强的爱情过往中,寻味爱的滥觞、波涌与丢失。
作曲家杰森·罗伯特·布朗亲自编剧的这部剧作,有很独特的表述方式:舞台上仅有男女两个演员,各从自己的角度讲述共有的历程。最具创意之处,是女主角凯西这条线反向叙述,从分手的结局向初始回溯;男主角杰米这条线顺向表述,从不顾一切也要爱、也要在一起的起点,铺展到最后写下告别信。两条复线先相向而近,在求爱与婚誓节点交会,随后又相背分开,渐行渐远。复线动向就是相爱相离的唏嘘动向,拉起结构性的情感张力,给出类型概念的形式美。
音乐创作上,《过去五年》的风格很多样。以蓝调和爵士较多,融合了摇滚、民谣以及传统音乐剧抒情咏唱。简单的乐队,织体却十分丰富,每件乐器都有自己的“戏份”参与表达。器乐分量重,就能有效给出节奏中的表演依托和表演中的节奏互映,同时成为人物情感世界的有机构成。比如,键盘特别多或轻或重的和声顿跳、连串的琶音滚动,与其它乐器共奏出蓝调和爵士调性,都和欢悦、等待、焦躁、积郁等密切联结。凯西面试的一场,钢琴用敷衍的不配合,直接“演”活了现场的尴尬。再如,提琴多次奏出不协和音单调的循环往复,总以未可知、不安、烦忧等听感,作为独立情绪积极介入,有时还被强化,成为人物心境和事态情境不可缺失的有效部分。
剧情里,没有出现核心事件和冲突具象焦点。凌杂的日常,不同的职场冷热和社会际遇,不同的情感与生活期待,慢慢比对,将彼此间的相吸、互爱、共勉与焦虑、猜忌、背叛,碎碎念地道出。
十六首歌曲接力展开
这些日积月累的点滴,以类似日记摘抄的十六首独立歌曲接力展开。歌曲以独唱为主,连贯密度非常大,间或有几段台词,很考验演员的唱功。舞台呈现和编剧文学表述一致,两位男女自“唱”自话,歌曲轮番穿插,不是面对面的现实对话。两个人现实时空相隔,似无因应关系,却有暗中衬比的互文作用。
开场断续的火车声效和连续切光,像是旅程的闪回,凯西唱完哀怨带入感很强的首曲《仍然心痛》之后,杰米宁肯让“爷爷在坟墓里打滚”也要不顾一切地奔赴新生活的一曲《希克萨女神》迅即跟上,落差之大不仅是戏剧冲突、舞台节奏上的技术需要,也为探究人物情感命运给出更强的动因。紧接着,杰米迅速得志事业攀升,与凯西的无奈、猜忌、怨懑交织,让彼此矛盾的焦点凸显。随后,凯西抚慰性的《其中一部分》和杰米饶有趣味的《施穆尔之歌》,透出两人都曾试图努力地融入对方,都期待能为对方实现更好的梦想。所以,当剧中唯一的交互点《下一个十分钟》段落推入,浪漫短暂,但来得适逢其时,成为最动情之点。
可惜现实残酷来得太快,漫天白玫瑰花瓣撒落后的《当你回到我身边》《奇迹会发生》联动段落,婚前凯西的事业不顺,与婚后对杰米的依赖,让多重不适感蔓延开来。这一大段是全剧戏剧性最直接、最强的部分,凯西传统百老汇风格的面试唱段,是类似“戏中戏”的“曲中曲”,也是人物精神渴望的心境表达。所以,后续唱段里凯西不时地加入面试歌曲的开头旋律,情节上是一次次面试失败,人物愈加焦虑,其实也是表达内心爱情期盼与依赖的不断叠压。当音乐突然中断,杰米透过诵读自己新作品的场景,把双方的精疲力竭,用全剧唯一的大段台词静静倾吐,接着引出《如果我不相信你》,成了彼此信任破裂的写照。
若说凯西初恋时《我可以做得更好》,与杰米终于移情别恋的《没人需要知道》并列,让人慨叹情感的脆弱,那么尾声里,凯西最早的满怀期待再相见,杰米留下最后一封信的告别,用“等你”“再见”频繁碰撞,红色明亮、蓝色阴郁的不同光区造出生生两隔的再无交集,更倍感无力为之的沉重,直至剧终。
新版本的惊艳和短板
此次中国巡演的《过去五年》是伦敦西区较新版本,导演乔纳森·奥博伊莱的团队在呈现方式上调整较大,将以往大都是男女演区相对划分有别、时而交会的做法,变为中心转台作主演区,上置三角钢琴。两位演员不仅要演唱,更要现场弹奏,和另外五位乐手共同组成双键盘加提琴、电吉他、贝斯、打击乐的乐队,整体配器也随之改变。
最突出的,不仅是台上演员唱、演、舞、奏多才华兼备的超强能力(他们还分别演奏了木吉他等弹拨乐),还将钢琴变成了重要支点,成为无法现实交互的共同精神寄托。一个演员在为另一个演员伴奏的同时,其实也在用琴声和弹奏肢体动态,表现自己潜在的情绪对话。像婚誓中温馨的四手联弹、杰米质问时凯西用低音区强力的和声顿奏以示不从等等,都让表达多了些言外的层次。就此,钢琴有了重要的象征意味——琴瑟并非只会和鸣。琴凳上,他们或相拥,或相向、相背而坐,也是剧中唯一有肢体交集的爱情温床。
或是观众的思维定势使然,又或是编剧和导演还没能在创意表达上找到更适合接受的观演沟通,《过去五年》这种相向行进的线索阐释,尚未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角色双方的各自表达,缺少明显的同一标的物以及由它激发的人物不同反应,就很难将两条线即时、尽快地完成对比或类比。过多聚焦或滞留于那些思忖里,又势必影响全方位的欣赏。另外,因为讲的是日常碎片,矛盾点零散,舞台上没有直接冲突,阻碍了观众深入体察和解悟。
如果说,结构决定了叙述不宜过于复杂,太简又很难表述情感深处的切肤之痛和事态缘由,易落于生活感知表层,矛盾难解。那么这一版的演绎,尽管有令人惊艳的舞台能量,却加重了结构带来的问题,并不如其它版本以不同演区跳进跳出的方式,更便于让观众明白、接受和消化时空的错落。
当然,这些问题的存在,并没有太多影响我喜爱这部作品和享受这一版演绎的特殊感染力。有些东西难两全,就如同剧中表达的情感一样。
最后需要夸赞的,是该剧的音响处理十分得当,让我们充分欣赏了大道至简、简而不凡的音乐创作之美。反观现在很多剧目,追求剧场效果时往往误以为音响无非就是扩音,不仅丢掉了情境属性,不顾审美个性,有时戏曲演出都能搞成如摇滚现场一般。作为剧场艺术和作品表达的必要组成,音响环节的专业性和创作能量,应予以充分认识和高度尊重。
(作者为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