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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始终是一棵刚强的参天大树
◎盛姗姗
很多人想了解父亲的各个方面:为什么他这样执着,怀着坚定的信念,走完他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
我心里一直留着父亲临终时栩栩如生的回忆。当时,家人与朋友在父亲床边默默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疗仪屏幕上他心跳在慢慢变弱,可他仍然是清醒的,不愿意就这么离开我们。我附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爸爸,你要去见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了,你可以和他们畅谈了……父亲眼睛眨了一下,表示听到了,这是他生命最后时刻的表达方式。
父亲离世前的两三年期间,医院发出了三次病危通知,他每次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医生说,他是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们,他的坚强意志战胜了病魔。而这一次,我痛苦万分地感到,父亲真的要离开我们了,而哥哥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也许来不及了……父亲是1923年3月24日来到人间,2015年10月24日离开这个世界,活了整整九十二年七个月。
如今,我的父亲﹑翻译家草婴,离开人世已经八年了。
父亲经常教育我们,要抓紧时间、集中精力把一桩事业做好,为世界留下一点精神财富。父亲用他一生的精力和时间从事一个宏大工程,那就是翻译。他译完了托尔斯泰文集,又接近译完肖洛霍夫文集。
父亲在“文革”后就争分夺秒地工作,希望在有生之年多为炎黄子孙留下一些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的译文,让他们体现人道主义的文学精品在中国流传。
父亲笔名草婴,是受白居易诗句的启发。他真的实现了他的笔名。父亲亲口对我说:“我是一棵小草,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为世界增添一点绿色。”父亲首次发表译作《老人》,就使用这个笔名,那时他才19岁。然而,长期以来,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始终是一棵刚强的参天大树,而我才是一棵柔弱的小草。
更令我佩服的,是父亲规划个人事业的眼光和气魄。特别在“文革”结束时,饱受磨难的父亲已53岁,而他已决心用25年的时间,把世界文豪托尔斯泰的全部小说译成中文。业内人士都知道,翻译托尔斯泰全部小说是十分浩大的任务。其实,父亲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因而把规划做得精致而细密。那就是,首先把三大巨著“攻”下来,顺序是《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及《战争与和平》,之后再“攻”托翁大量的中短篇。我在晚近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父亲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年龄﹑精力和健康状况考虑进去,他要和时间赛跑,要以最可靠的方式尽力而为,把托翁的整座文学丰碑选完美地迁移到中国来。
当父亲译完托翁小说全集的时候,我体会到他心想事成﹑如释重负的愉悦心情。人近老年的父亲开始攀登自己翻译事业的主峰,丝毫没有颐养天年的松懈心态。应当说,这也是父亲参天大树的一种风格吧?
2003年,父亲80岁。俄罗斯驻华大使罗高寿来函祝寿说:“您在我国受到深度尊敬,因为通过您的才华和勤劳,中国读者能认识托尔斯泰、肖洛霍夫的许多作品以及其他俄苏作家的杰作。”俄罗斯驻上海总领事柯富安也来函祝寿,祝词中说:“您是连接两个伟大邻国人民心灵感情的拱梁。您介绍了托尔斯泰、肖洛霍夫这样的世界大师作品。凭着您的才华,这些文学名著就不仅仅属于俄罗斯。我们相信,尊贵的中国读者也一定会注视两个朴素的意义深远的汉字:草婴。这两个汉字表现出难以估计的艰苦劳动、文化上的天赋以及对俄罗斯心灵的深刻理解。”
而我,也首次从心灵深处意识到,我的人生楷模不是其他什么伟人﹑名人,而就是取“草婴”为笔名﹑实为参天大树的亲生父亲!其根据是,他有儿女情长的家庭责任感,他有透析复杂时势的独到眼光,他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事业心,尤其是他有从容﹑刚毅﹑哪怕面对灭顶之灾仍然强悍的男子汉风骨!
安息吧,亲爱的父亲!
(本文作者是草婴先生的小女儿)
桥梁和脊梁
◎赵丽宏
前几日,画家盛姗姗从美国写信来,约我为她的父亲草婴先生写一篇纪念文章。三十多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分在《萌芽》当编辑,盛姗姗是《萌芽》的美术编辑,我和她有过一段同事的经历。当时就知道盛姗姗是翻译家草婴的女儿,也知道她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英文,准备去美国留学。
盛姗姗从未和我说起过她的父亲,但草婴这两字,在我心里是个响亮的名字。因为,从小学时代开始,我就读过他翻译的苏俄小说,他翻译的巨著《顿河故事》和《新垦地》,让中国人认识了肖洛霍夫。草婴的名字,和那些名声赫赫的苏俄大作家连在一起,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巴甫连科﹑卡塔耶夫和尼古拉耶娃……在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中,他是坚持时间最长、译作最丰富的一位。
我在《萌芽》当编辑的时候,听说草婴准备把托尔斯泰的所有作品全部翻译过来,心里有点吃惊。这是一个何等巨大的工程,完成它需要怎样的毅力和耐心。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在草婴翻译之前,早已有了多种译本。然而托尔斯泰小说的很多中译本,并非直接译自俄文,而是从英译本转译过来的。经过几次转译,便可能失去了原作的韵味。草婴要以一己之力,根据俄文原作重新翻译托翁所有的小说,让中国读者能读到原汁原味的托尔斯泰,这是一个极有勇气和魄力的决定,他将为此一个人在书房里付出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辛劳。
此后的岁月,不管窗外的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草婴先生一直安坐他的书房里,专注地从事他的翻译工作,把托尔斯泰浩如烟海的文字,一字字,一句句,一篇篇,一部部,全都优雅而准确地翻译成中文。苏俄的另一位文学大家肖洛霍夫的作品,也大多被他翻译成中文。草婴先生曾经说,如果不是“文革”的十年浩劫,他也来得及把肖氏的作品全部翻译过来。然而,人生有几个“十年”可以被一场灾难耽误!
我和草婴先生交往不多,有时在公开场合偶尔遇到,也没有机会向他表达我的敬意。但这种敬意,在我读他翻译的托尔斯泰作品时与日俱增。2007年夏天,原《世界文学》主编、翻译家高莽在上海图书馆办画展。高莽先生是我和草婴先生共同的朋友,他请我和草婴先生为他的画展开幕式当嘉宾。那天下午,草婴先生由夫人陪着来了,在画展开幕式上,草婴先生站在图书馆大厅里,面对着读者慢条斯理地谈高莽的翻译成就,谈高莽的为人,也赞美了高莽为几代作家的绘画造像。他那种认真诚恳的态度,令人感动,也让我感受他对友情的珍重。
在参观高莽的画作时,有一个中年女士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草婴身边,悄悄地对他说:“草婴老师,谢谢您为我们翻译托尔斯泰!”她手中的书是草婴翻译的《复活》。草婴为这位读者签了名,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高莽先生在一边笑着说:“你看,读者今天是冲着你来的。大家爱读你翻译的书。”
那天画展结束后,高莽先生邀请我到下榻的上图宾馆喝茶,一边说话,一边为我画一幅速写。高莽告诉我,他佩服草婴,佩服他的毅力,也佩服他作为一个翻译家的认真和严谨。能把托尔斯泰所有的作品都转译成另外一种文字,全世界除了草婴没有第二人。
高莽曾和草婴交流过翻译的经验,草婴介绍了他的“六步翻译法”。草婴说,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用了六年时间,修改了七遍,要翻译这部伟大的杰作,不反复阅读原作怎么行?起码要读十遍二十遍!翻译的过程,也是探寻真相的过程,为小说中的一句话,一个细节,他会查阅无数外文资料,请教各种工具书。有些翻译家能以自己习惯的语言转译外文,把不同作家的作品翻译得如出自一人之笔,草婴不屑于这样的翻译。他力求译出原作的神韵,这是一个精心琢磨、千锤百炼的过程。其中的艰辛和甘苦,只有从事翻译的人才能体会。高莽对草婴的钦佩发自内心,他说,读草婴的译文,就像读托尔斯泰的原文。作为俄文翻译同行,这也许是至高无上的赞誉了。
草婴先生清瘦矮小,待人谦虚温和,生前从未听他高声说话,是典型的文弱书生形象。然而作为翻译家,草婴先生可谓一个巨人。写这篇短文时,我的心里很自然涌出两个词,一个词是桥梁,另一个词是脊梁。
桥梁,对草婴先生是一个被人说得很多的词汇,他的翻译,在托尔斯泰和中国读者之间,在俄罗斯文学和中国文学之间,架起了一座恢宏坚实的桥梁。感谢草婴先生,向中国读者展现了一个完整真实的托尔斯泰。
脊梁,也是一个合适的比喻。草婴先生很谦虚,把自己比作一棵小草,以文学翻译为世界添绿。但草婴先生的精神和品格,当之无愧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身处动荡艰困的时代,历经人世的曲折沧桑,他始终没有停止对俄罗斯文学的翻译,也没有放弃对理想信念的坚持。在人妖混淆、是非颠倒的时刻,他保持着清醒。我读了盛姗姗寄来的怀念父亲的文章,其中的很多情景让人落泪,草婴经受的苦难,常人难以想象,但他一生都挺直了脊梁做人,从不低下高贵的头。
桥梁,脊梁,我把这两个词敬献给远去天国的草婴先生。
(本文作者赵丽宏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