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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文轩
谢冕先生的散文集《昨夜闲潭梦落花》是从故乡走出的文字。
对于绝大部分中国人来讲,故乡在情感指涉上其实约等于乡土。乡土并非仅指一方水土,更重要的是这方水土所养育出的精神和情怀。乡土乡情,童年童趣,写人记事,抚今忆昔,乡土甚至可以看作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贯穿始终的基调。在这个世界上,我以为没有一个国家、民族有中国人如此在意故乡。试想:从古至今的诗词文章,多少交给了思乡、乡愁、乡恋、乡情?故乡也永远是文学写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源。在谢冕先生的文字世界里,有相当一部分文字是与故乡有关的,这本书收入的显然不是全部。
一些写故乡的散文作者能像孩子熟悉母亲一般熟悉那个地方的每一寸土地,对每一种风景都能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但只是将风土人情写得有趣,我以为不足为奇,写得有情才绝非易事。天南海北,风情各异,找出一两处此地独有而他乡难寻的景致和特色来渲染一番并不高明,高明的是写出这方水土的人情。谢冕先生的这些散文,写的不仅是一个地方的风物、一个地方的风俗和文化,他更在意的似乎是乡情。对家人的情,对乡亲父老的情,对家乡日月、河流、草木的情。有情必有思,大风吹不尽的思。乡愁、乡思才是真正要写的文章。
这些文字是用来写家乡的头面人物的:蔡其矫、冰心、林庚、郑敏等。这个角度,也许并非是谢冕先生的刻意安排,可能是因为这些人物在他的学术研究范围,所以写到了他们。但现在聚拢在这本集子里,就显得别有意味了。这些人物让人感觉到了作者故乡的伟大,故乡文化底蕴的深厚,他的故乡令人肃然起敬。他对故乡的赞美也更显得境界高远了。这些首屈一指的名人,是谢冕先生故乡才会有的产物,他们离不开谢冕先生的故乡。“谁不夸家乡好”,是一个人的美德。谢冕先生有各种夸法,比如食物美好养人,比如乡风淳朴迷人,比如风景独特怡人,比如人情厚道动人,再比如出类拔萃的精英骄人。这样的家乡就完美了,就上档次了。家乡在谢冕先生的眼中,就是这般无可比拟。
但他还是离开了家乡,甚至永远离开了,成了游子,成了旅人,成了浪人。于是,他的文字底部总隐含着一个永远纠结的主题:家与远方的背离与难舍。家乡再好,也无法压倒克制不住的离家欲望——那个欲望几乎与生俱来。当人类远未有家的意识与家的形式之前,祖先们是在几乎无休止的迁徙中过活的。前方在召唤着它们,他们只有奋勇挺进。人类祖先在这迁徙中度过了漫长的光阴。
后来,人类有了家。然而,先前的习性与欲望依然没有寂灭。人还得离家,甚至是远行。外面有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人的内心总在呐喊:走啊走!
那个在谢冕先生笔下几乎尽善尽美的家乡,其实是留不住他的。他必须走,远走高飞,哪怕一路风尘,一路劳顿,一路憔悴。他的故乡散文,有时会让人想起丰子恺先生的一篇散文:一辆汽车在荒郊野外的半路上抛锚了,并且总是不能修好。他把旅途的不安、无奈与焦躁不宁、索然无味细细地写了出来:真是一番苦旅。当然,在这天底下,在同一时间里,有许多人也许是坐在豪华的游艇上、舒适的飞机或火车上进行他们的旅行的。然而,他们的心情就一定要比在这种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中的人们要好些吗?如果我们把这种具象化的旅行,抽象为人生的旅途,我们不分彼此,都是苦旅者。
人的悲剧性实质,还不完全在于总想到达目的地却总不能到达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处流浪时,又时时刻刻地惦念着正在远去和久已不见的家、家园和家乡。就如同一首歌唱的那样:回家的心思,总在心头。
就我所知,就近一年的时间里,谢冕先生就回家乡福建好几次。作为旅人,他又回到他的出发点,回到他的童年、少年,沉浸到最初的岁月。但,最终还是要离开那儿,回到地处北京北郊的住处。
我很早就看到过谢冕先生的诗了,诗集《以诗为梦》中的诗很多是未发表过的。我还看到过他写于很早之前的小说。我在看到他非同寻常的抒情能力和叙事能力之后,曾经感叹过:学术耽误了一位出色的诗人和一位出色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不多,只是几篇短篇,但小说语言的老到以及对情节的设计和对细节的抓握、对人物的描摹和猜度都远超当时的小说家——甚至是当时的一流小说家。你看到这些小说,就一定会想到:从这些小说中所显示出的叙事才能可以看出,他如果写小说,可以写出很多上乘小说。而这些诗,无疑能将当时绝大部分诗比下去。“久旱望甘霖/黑夜到天明/村庄中的农人呀/泪下如雨淋”“它们奋斗在墙角/为了争取太阳的光线”“雾用猫的脚步爬行”……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谢冕先生的诗为什么还是诗?我一直希望有人就此做一番文章,从美学坚守,从人格力量,从对诗性的明确见地,从直觉,从经验等各个方面做一次综合性的考察,然后在学术层面上做一篇富有理性的文章。这样的文章,应当是有意义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