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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玉瑶
第一次听到程千帆、沈祖棻的名字,是十多年前在大学的古代文学课堂上。那位发已斑白的老先生,向我们这些年轻的本科生一一列出参考书目,列到一本程千帆先生的著作时,顺口提及,他的夫人是沈祖棻。怕我们不明白,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沈祖棻”三个字。再转过身来,目光中多了一重恭敬。我后来并未专习古代文学,无缘去继续探究那目光中的深意,但这一幕却难忘,并在十几年后看到《文章知己千秋愿:程千帆沈祖棻画传》时骤然被唤醒。封面上,两个20多岁的年轻人笑靥如花,背后是南京玄武湖的春色。真是一对璧人。
画传由两人的独生女程丽则搜集完成。书中,程丽则不呼“父亲”“母亲”抑或全名,而呼“千帆”“祖棻”,庄重中有亲切。本文不妨也遵此例。女儿以一个晚辈的视角,回望着父母和同时代师友的一生遭际,以及将他们波卷其中的时代图景。和那一代许多学人类似,千帆和祖棻分别出生于长沙、苏州的书香门第,自小皆展现出聪敏好学的天资。千帆15岁时赴宁,考入南京金陵中学,后被保送入金陵大学。他化学学得好,原本想念化学系,可惜家贫,交不起100多元的学费,而中文系学费只要50元,便转投了中文系的门,师从黄侃、胡小石、汪辟疆等。说来也巧,祖棻也是“转专业”来的,她原听从家里安排念商学院,但实在兴趣缺缺,一年后转入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方如鱼得水,深得词学大师汪东、吴梅赏识。祖棻中大毕业又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继续深造,得以与千帆结识。一连串偶然,让两人的结合反倒像个命中注定的必然。千帆小祖棻四岁,是“姐弟恋”,却无比投契,二人在“七七事变”后的逃亡路上结为伉俪。南京,是两人初遇之地,也是兜兜转转后,千帆的终老之地。其间历生离又经死别,数十年茫茫,物非人非,引人长叹。
沈尹默曾赞叹“昔时赵李今程沈”,将程千帆、沈祖棻比为今之赵明诚、李清照,琴瑟和鸣,诗词为心。沈祖棻在时人眼中,确有“今之易安”之共识,她的诗词集名唤《涉江集》,亦让人联想到李清照的南渡——同一条长江,同是经乱世,只不过,沈祖棻是反向的北渡,从苏州、南京渡至湖南、成都、武汉等地,辗转半生。能有佳偶如知己是不幸中万幸,夫妻一唱一和,困厄中聊以慰安。程沈二人专研古体诗词写作及研究,走的是传统旧学一脉,极易被当今之新文学写作研究所遮蔽,回过头看时,却如一束幽幽的光,不似那高标的火焰炽烈,却稳定、恒久,穿透茫茫黑暗,照亮世间与人心一隅。那是他们选择的毕生志业、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自己抵抗与突破暗夜、保全精神人格“未毁”的方式,来处与归处同在。
夫妻俩诗词俱作得佳妙,尤其是祖棻,常令人诵之难忘。譬如1932年春的习作《浣溪沙》,时年23岁: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又如1937年冬寄给友人孙望的:
狂歌痛哭正青春,酒有深悲笔有神。
岳麓山前当夜月,流辉曾照乱离人。
前一首,汪东评“后半佳绝,遂近少游”,确有秦观风味。待看到千帆后来笺注,方更深一层意会到一个少女在“九一八”国难后某个春日里的深沉愁绪,这“佳绝”突破了古人景致,更落得真切。后一首,彼时祖棻和千帆正流亡长沙,时常参与孙望作为负责人之一的《抗战日报·诗歌战线》周刊的同人聚会,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读今人作旧诗词,常觉得一层隔,以其往往难承时代精神又脱离古典语境,有“为赋旧词强说愁”之感,而祖棻诗词却无此感,一则固然是她本身离古典时代尚不远,词学功底深厚,二是她真正能拈古典形意传达切身的境况和情感,诗词是日常而非形式,与古人诗言志的传统是一致而非背离的,亦浑然汇入了中国士大夫感时忧国的精神。祖棻意外殁后,千帆为《涉江集》作笺注,最合是解人。他们以隔世的古典对话,完成了所共度的现代生命经验的书写。
1957年,千帆下放劳动,种菜放牧,远离学术岗位足足20年。夫妻长期分离,祖棻身体病弱,又独自拖幼女,其中苦辛自不待言。1976年,千帆终于获准与妻女团圆。空气回暖,夫妻喜气洋洋买舟东下,赴江南探访劫后尚存的零落知交,孰料返家途中遭遇车祸,祖棻不幸去世。她捱过了最艰难苦恨的岁月,欲曙之时,重圆之日,却溘然而去,思之何等伤神。祖棻走后次年,千帆受南京大学相邀,终又回到金陵故地,燕子去时成双,归来只身孤影,造化弄人,其间况味无限苍凉。他为亡妻前后写下多首悼亡诗词,“相思已是无肠断,夜夜青山响杜鹃”,颇有苏轼《江城子》之意。然而又如他所言,“痛惜和怀念祖棻,不独私情耳”——很喜欢这话,千帆悼念祖棻,不仅是她作为良妻益友,更是因为她独立的人品才华,“窈窕词仙去不还”,她的逝去是之于广大世间的损失,是最后的古典之光从此在世上泯灭。在千帆的迫切努力下,祖棻的《涉江集》及其他遗著一一面世,为让她不被历史淹没,为后人能继续记得这位“词仙”。20余年后,2000年,千帆去世。他替她看到新的世纪的第一缕光。
丽则作为两人唯一的女儿,从她眼中记叙去,巍巍学者形象之外,我们亦屡屡窥见千帆祖棻为人父母的、私人的侧面。祖棻生丽则时已39岁,即便在晚婚晚育的当今也是大龄产妇,生产不顺,接生的庸医误把一块纱布缝留在腹腔内,后来经过数次大小手术才取出,给祖棻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伤痛自是不堪,某个意义上,却把母女更深刻地绾结在了一起。夫妻俩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独女,从“诗人之赋丽以则”(扬雄语)一句中给她起了好名字。可惜时代所限,“少小识字追白傅”的丽则未能像父母一样入大学深造,而只能顺应大潮投身生产和婚姻。也不似父母晚育,丽则的孩子来得却早,大女儿小名也叫早早。千帆祖棻又把爱从女儿贯通到外孙女身上。画传里有一张祖棻抱着早早的照片,满眼是疼爱,笑纹里都是慈祥,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外祖母。而当然又不普通——1976年,祖棻专为年方两岁的早早写了一首《早早诗》,长诗凡920言,充满童趣,“倒罐更翻篮,到处觅梨枣”“移凳伏书桌,画鱼又画鸟”,种种细节活泼泼入目,引人莞尔,可见祖棻平日对外孙女有多么细致入微的观察,多么静水流深的爱。唯在末了,她喟然,“儿勿学家家,无能性复痴。词赋工何益,老大徒伤悲……儿生逢盛世,岂复学章句。书足记姓名,理必辨是非”。温慈中含着无奈,与东坡“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有同工。
千帆祖棻平生绝大多数时间都执教鞭,“门下门生尽有文”。尤其是程千帆重回南京大学后,更是桃李芬芳,指导的多位博士、硕士,如今已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砥柱人物。尤其是首批招收的研究生莫砺锋,经苦读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位文学博士(当年曾有300多师生来观看他的博论答辩现场),现在早已接过老师衣钵,成为新的重镇。还意外在书中一张答辩照片中偶遇年轻时的景凯旋老师,景凯旋涉猎宽广,前两年出的《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颇受好评,这才知道他原来也是程千帆的学生,且是亲自参与教学指导的最后一批硕士之一。那是1986年,千帆已73岁。传道、授业、解惑,千帆还有早逝的祖棻,在自我抒写之外,向外传递发散,完成了一生的社会使命。
作为从传统中国过渡至现代中国的一代人,他们承上启下,以己身之力,系住了古典诗意的一环,令其不至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中离散、中断。粗略化用祖棻诗句,“唐宋当夜月,依旧照今人”——他们便是那携带流辉的人。某种意义上,也是最后的一代人。
微斯人矣。(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