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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 生
Sora横空出世,引发各界关于人工智能的诸多思考与讨论。写诗、作画、谱曲、跳舞、开演唱会、当主持人……近年来,人工智能持续介入文艺创作活动,在丰富文艺创作手段和文艺表现形式的同时,也对传统的文艺观念、艺术形态等产生巨大影响。人工智能文艺能否成为与人类文艺并驾齐驱的新文艺类型?能否成为一种摆脱人类指令的主体性创造?从目前来看,人工智能虽然带来了清新的文艺风景,但人工智能文艺的未来依然道阻且长。
文化积累何其漫长,技术更新又何其快速。这两个变量的相互颉颃中,技术理性与审美教化的对垒,无时无刻不把人挟持到选择的锋线。至于推而广之,传统与当下的矛盾,数字化世界与地域文化乃至文明的矛盾,更是全球化时代任何艺术创造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故面对数字技术对艺术生产及更为广泛的人类社会生活影响日渐加大的现实,人类更需要认真审视技术的社会属性,以便其在与文化的融合中既不受制于工具和载体的身份,又能以后者为核心和灵魂。如此技与艺俱、艺与道合,才可以从根本上避免将技术绝对化、理想化的“技术乐观主义”迷失,避免一味肯定其社会价值与发展前景,简单地将技术进步视作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乃至认为这种进步可以决定人的命运的认知错误。同时,也可以避免掉入由于新技术革命的高度发展而一味放大技术的社会功能,认为其可消除各种社会问题,带来无边幸福的“技术救世主义”的泥淖。
技术时代的到来,文艺的命运和意义总是被叩问,但其依然不屈不挠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例如,动画片《长安三万里》上映时,出现了观众与剧中主人公李白和高适一起背诵他们的不朽诗作的动人情景,让人在动容之余,也不禁对千余年前的诗歌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感人肺腑的力量赞叹不已。
一
文艺之所以有遗世独立的力量,可以克服时间的变化和空间的变迁,是文学或艺术自身的内在属性所致。康德曾将人的认识能力分为三种,寻求纯粹知识的理论理性、寻求实践知识的实践理性、沟通二者的情感知识的判断力。这三种能力就是所谓的知、情、意,知识对应于求真的哲学,意志对应于求善的伦理学,情感对应于求美的感性学,而文艺就属于愉悦情感的感性学,即美学。康德认为这三者共同构成了人的认识能力。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三种能力也是与生俱来的,尽管具体到每个人知、情、意或有偏颇,但不可或缺。从古至今,有哲学或科学对真知的寻求,有宗教或道德对于至善的追求,也有执着于美的文艺始终与其并肩而立,为一“完善的人”所共融和共需。
因此,对于一个人来说,乃至对于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来说,文艺不仅不是可有可无之物,而是不可没有之物。鲁迅在1925年所写的《论睁了眼看》中认为:“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出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更是把文艺置于至关重要的地位。
二
有意思的是,对于技术时代的文艺存在的意义,鲁迅也早有思考。而他也因此可能是第一个对技术时代文艺何为进行思考的中国作家。作为学习科学出身又热爱文艺的他来说,对这个问题的思考除了有其切身的体验之外,还有对于科学和文学二者性质及关系的深入的认识。
1907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就指出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技术特征及其以理性的计算和功利性为目标的特点。“近世文明,无不以科学为术,合理为神,功利为鹄。”他同时指出,尽管这个“科学为术”的时代已经到来,但人们对于文艺的重视有过之而无不及,即其所言的“大势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他认为其中的原因有两个,首先,是康德所说的文艺涵养情感的功能。“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其次,是文艺所具有的可以启示人生的职用。“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閟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
鲁迅认为对人讲述这种“人生之诚理”,就像给未见过冰的热带人描述冰一样,是不能通过科学来描述的,只能通过文章来予以表达,才能使人明白。而且,如果社会偏于科学一极,则会导致神思枯竭、文艺枯萎,如此,科学的发展也不会长久。他在1907年作的《科学史教篇》里重申了这个观点,即文艺与科学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他特别谈到西方科学的源头在希腊,与之同时,希腊的文学艺术与哲学也交相辉映,可以说,希腊科学之繁荣也与文艺的繁荣有关。
三
那么,技术时代的文艺何去何从?
首先,要认识到文学艺术自身就是一种技术,必须随着时代的技术的发展而发展。如我们常说文学本身就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而最早的艺术和技术并不可分,古希腊艺术和技术是同一个词。艺术的“艺”字所要表达的就是一种种植的技术,因此,就文艺的功能来说,它就是一种表达人的情感的技术,是一种“情感技术”或“美的技术”。它一直与时俱进,不断因应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常说的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文体的变化,就是文学技术变化的明证。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艺术,因为采用透视法而使得绘画艺术为之一变,现在的动画片也因为采用电脑技术而3D化,给观众提供了身临其境的感觉等等,都是文艺技术改变后创造的新的文艺形式,它们也表达了人们所生活的时代更为复杂的情感与美的观点。所以,文艺的技术在这个数码时代,也要勇敢地拥抱新的技术,使其随“数”为变,创造和表达出这个时代人们独特的情感和美的理想。
其次,文艺也需要关注这个数码技术的时代给人们带来的新的生存状态。如今人们处在一个加速时代,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对文艺的需求也在变化。文艺在主动改变自身技术的同时,也要对当下这个数码技术的时代予以表现,去感受和抓住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的特点、情感的波动和存在的意义。如,过去的文学作品更多关注局限于固定时空中人们的生存状态,乡村生活和都市生活犹如两个不同的世界,尤其在“乡土中国”时代,乡土小说一直被视为文学的时代主流,而其所描述出来的乡村价值观与现代的、都市的价值观的冲突也成为主旋律。现在,因为互联网技术的出现,乡村和都市都被置于互联互通的既虚拟又真实的网络世界,人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很难再用传统的“都市/乡村”或“进步/落后”进行二分。
当然,文学更要关注技术本身在未来给人们带来的可能性影响。这方面文学之前做得不够,既是因为在“乡土中国”时代从事文学写作的大部分作家缺乏科学的素养,也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并未步入真正的技术时代,没有与技术真正相遇,因此这方面的文学作品更多以先进入发达技术时代的欧美作家的作品为主。近年来,我国虽然有不少作家已经开始涉足这个领域并且已经取得成绩,但与更多写作者热衷于创作穿越到古代的爽文的数量相比,还需要予以更多的努力。毕竟,在未来造梦比在历史里做梦,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气。
最后,我想引用可能是我国最早考虑到技术问题的美学家宗白华在《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里的一段话,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文艺站在道德和哲学旁边能并立而无愧。它的根基却深深地植在时代的技术阶段和社会政治的意识上面,它要有土腥气,要有时代的血肉,纵然它的头须伸进精神的光明的高超的天空,指示着生命的真谛,宇宙的奥境。”任何时代,文艺只有努力扎根在“时代的技术阶段”,以“社会政治的意识”为基础,才能深入接触大地的根基,吸收充足的时代养料,从而向精神的世界伸展得更高,显现出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作者系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