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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 平
先要摘录一段该剧的故事梗概:舞剧《破冰》改编自爱奇艺热门电视剧《破冰行动》。该剧以“雷霆扫毒”真实案例为题材,讲述了东山市公安局禁毒警李飞父子两代人在铲除塔村制毒贩毒集团的过程中,几度陷入困境;毒贩林耀东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对禁毒警不择手段威逼利诱,公安局副局长马云波和家人也被卷入其中。面对这样的挑战,李飞父子等禁毒警不惧艰险、无畏牺牲,在“破冰行动”中拼死撕破地下毒网,为扫毒禁毒事业奉献热血和生命的故事。
一、舞剧《破冰》表现的是现实生活中“非常态”的现实
“梗概”很骨感,“演出”当然要丰满得多。所谓“李飞父子”,作为男主的李飞其实是“子”,而他的父亲在剧中是以化名出现的赵嘉良——一位潜入塔村充当“卧底”的禁毒警。此外,“梗概”中被称为“毒贩”的林耀东,在剧中冠冕堂皇的身份是塔村村委会主任。实际上,舞剧《破冰》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扫毒禁毒的故事,它还关涉到扫黑除恶。因此,对于“长于抒情拙于叙事”的舞剧艺术而言,要表现这样一个,在我们当下现实生活中“非常态”的现实,无疑是非常困难的。困难之一,在于禁毒警和制毒贩毒集团的矛盾双方是整体性对峙,且制毒贩毒集团还包含了我们既往的“广大群众”,这对于我们的舞剧叙述是一个新课题。困难之二,在于除李飞之外的其他主要人物表现的两重性:比如赵嘉良作为“卧底”和作为禁毒警的两重性;又比如马云波作为公安局副局长和作为吸毒者(其妻于慧)丈夫的两重性;再比如林耀东作为“禁毒模范村”村委会主任和制毒贩毒集团首恶的两重性……人物两重性表现的困难,不仅在于角色性格的准确拿捏,而且在于叙述过程中的合理转换。困难之三,在于舞剧叙述的视角抉择和空间切换,而最关键之处在于,如何把男主李飞之“行”的外在事象与其“思”的内在心象清晰且富有逻辑性地表现到位,这当然也是一个新课题。困难之四,在于因舞剧叙述内容的需要而不得不改变既往“舞蹈美”的表现观念,特别是那种剧中必设的“丽人舞”的观念;由此带来的一个新课题,是如何避免叙述语汇的过分“日常化”和“琐屑化”。
二、用一种温馨的意象诠释舞剧的主题
当穿插、包抄的特警队全员出动(在真实案例中达四千人之众),将整个塔村制毒贩毒集团彻底捣毁(在真实案例中拘捕千余人);黑色的底幕向上抬升,嫣红的曙色映衬着矫健的特警,似乎用一种温馨的意象诠释舞剧的主题:“我背对着你们,因为我面朝着黑暗。”同时,主题曲也深情而果决地荡漾:“有一种/熟悉的陌生,不声不响/湿润了眼睛;赴一场/暗黑的光明,无声无息,守护着向往……我背对着你/因为我面朝黑暗;一起等风雨尽头/一起等黑夜过去;在阵阵狂风暴雨后/天边又多星一颗;你归来时彩虹飘过/天晴日丽!”这支主题曲吟唱的是李飞父子的心声,而“彩虹飘过”是剧中“卧底”赵嘉良的壮丽人生——当然我们相信,这支主题曲是该剧全体主创敬献给我们全体禁毒警的心声。
三、将身体语言提升到整体视觉式样感知的高度
由上述终场的意象和心声可以看出,以黄云松、王圳冰为导演的主创团队坚定从内容出发的原则,将身体语言提升到整体视觉式样感知的高度,从而使并不稀见的身体语言形成了新奇的叙述逻辑。换言之,是提升到整体视觉式样感知高度的“身体语言”。舞剧《破冰》的形态建构,不仅仅具有“语言”的效用而且具有了“结构”的功能。虽然该剧根据电视剧《破冰行动》改编,但为了让大多数并不熟悉剧情的观众迅速形成自己的“预测功能”,该剧由六大块条幅组成“二道幕”的背景,通过条幅选择性旋动而形成的区隔空间,分三组推出了舞剧的主要人设:一组当然是男主李飞和他的父亲赵嘉良;一组是马云波和他的妻子于慧;还有一组则是林耀东和他的爪牙林豹。通过三组人设简练的动态和凝练的神态,让观众迅速捕捉到其间差异化的性格特征,也让观众迅速启动对剧情的“预测功能”。实际上,这样的一个“开场”,不仅通过主要人设让观众去预测舞剧冲突的构成,而且让观众有可能去预测舞剧叙述的表意形态。应该说,该剧表意形态的建构与舞美设计刘科栋、王玥琛也是密不可分的。
四、舞剧的故事叙述一脉相续、一气呵成
观剧过程中,鉴于舞者的身体语言已上升到整体视觉式样的感知高度,无论是舞者身体语言的本体变幻还是其空间背景的“移步换形”,都让观众觉得舞剧的故事叙述一脉相续、一气呵成。但根据场刊的提示,主创们还是用了十个关键词来聚焦,分别是《夜捕》《枪伤》《内查》《庆典》《迷墙》《备货》《诀别》《行动》《真相》和《雷霆》。在舞剧故事叙述的上述十个焦点中,《夜捕》《迷墙》《诀别》《行动》《真相》和《雷霆》的行为主导者是“禁毒警”,其余的则是由制毒贩毒集团作为主导者的行为。这样我们能够看到,在舞剧故事叙述的启、承、转、合中,启、承中的《枪伤》《内查》《庆典》乃至《备货》都是对制毒贩毒集团恶劣行径的披露;就是以禁毒警作为行为主导者的首个焦点《夜捕》,虽然目的在于首先亮相男主李飞和“夜捕”的对象——作为“卧底”的赵嘉良(此时李飞并不知情是其生父),但禁毒警要将“嫌犯”带走时却遭到塔村众多村民有组织的围堵——一段脸部表情冷漠、足部跺踏阴沉的群舞,对于进行“夜捕”的禁毒警而言,是以群体舞者身体语言建构的空间背景;就其行为本质而言,其实也是制毒贩毒集团恶行的“牛刀小试”。
五、艺术真实的要义在于表现生活真实的本质
应该说,从《夜捕》开始,经《枪伤》《内查》到《庆典》,笔者作为观者都会感到一种愈益沉痛的压抑:因为《枪伤》叙述的是制毒贩毒集团派人暗杀公安局副局长马云波,而其妻于慧因挡在丈夫身前而中弹受伤;《内查》是毒枭林耀东因禁毒警入塔村“夜捕”而怀疑内部有人通风报信,“卧底”赵嘉良在“内查”中机智转移目标;《庆典》是塔村居然被授予“禁毒模范村”,用来表示“庆典”的是全剧唯一的女子群舞——这支斜戴黑笠帽、身裹黑衣裙的舞蹈,以一种阴森森的“丽人舞”映射出所谓“禁毒模范”的“制毒贩毒”恶行;此间的一个细节是强迫受伤的于慧吸毒,以此逼迫马云波就范。观众之所以会感到压抑,是因为这种种恶行居然无所顾忌地肆意横行,同时也因为这种种为表现恶行而设计的丑态让人美感全无。实际上,我们现实题材的舞剧创作,都有个生活动作“舞蹈化”的问题,只不过既往主要表现“正向性”的生活事象,而使所谓的“舞蹈化”常常被理解为生活动作的“美化”。美化的生活动作可能体现为“艺术真实”,但肯定不是“艺术真实”的全部。艺术真实的要义在于表现生活真实的本质,在某些情境中它可能会令人锥心刺骨而不是赏心悦目,一如舞剧《破冰》中上述焦点的故事叙述和形象呈现。
六、从对恶行的披露转向对恶行的清算
很显然,舞剧对于恶行的披露是为了提升英雄的内质,对手的残暴阴毒更显出英雄的无惧无畏。《迷墙》作为舞剧叙述的焦点是剧情发展的一个“拐点”,男主李飞面对复杂的涉案人员、纷乱的蛛丝马迹,细致地分析案情并精心地谋划破局。这个“拐点”在笔者看来很值得称赞:其一,它充分运用了舞剧叙述“自由时空”的特征,将前几个焦点中发生在不同时空的核心事象,聚焦在同一个空间或并置或交替呈现;既让观众重新梳理自己的观剧思路,又让他们领略舞剧叙述手段的魅力。其二,它作为李飞思绪之心象的外化,丰富英雄形象的精神内涵,即不仅无惧无畏而且有智有谋。其三,它作为舞剧叙述中对恶行的证据梳理,在法治层面强调了我们“重证据”的办案思路,在舞剧叙述层面则意味着
从对恶行的披露转向对恶行的清算。在此后的《诀别》可视为上述“拐点”的“助推点”——这里表现的是于慧与马云波的诀别,是被强迫吸毒的于慧不愿马云波为自己而松懈禁毒警的担当与使命;于慧的自溺于海潮之中激发起马云波的去清算恶行的勇毅与顽强!
七、永远不会缺席的正义开始“行动”
有了上述舞剧叙事的“拐点”和“助推点”,永远不会缺席的正义开始“行动”。《行动》作为舞剧叙述的一个焦点,直接指向就是“破冰行动”——这一方面指的是李飞率众禁毒警实施对塔村制毒贩毒集团的全面收网,另一方面展现的是“卧底”赵嘉良在截取贩毒集团恶行最为关键的证据。在我们禁毒警与制毒贩毒集团全面较量的主干叙述中,从《夜捕》《内查》《行动》直至此后的《真相》《雷霆》,我们看到了对“卧底”赵嘉良形象的深度刻画——《夜捕》时他巧妙地掩饰,《内查》中他机智地斡旋,《行动》前他果断地出击……而《真相》这一焦点中,是他在与儿子李飞接头后回归自己的“真相”;并且在此后毒枭的帮凶林豹向李飞偷袭时,他以身为盾挡住罪恶的子弹而壮烈牺牲!我们注意到,主创们对马云波的形象刻画似乎也强调相对的完整性——《枪伤》中妻子于慧为他挡枪而负伤, 《庆典》中竟也植入了于慧被强迫吸毒而使他深陷两难,《诀别》中因妻子于慧的离世而使他毅然奋起……于是在《行动》中,我们看到影视剧中抓捕罪犯常见的场面:马云波将手铐一端铐在自己的左腕,面对林耀东最大的帮凶林豹,用手铐的另一端将其死死地铐牢……
八、“缜密叙事”具有无可置疑的必要性
由上述舞剧叙述可以看出,鉴于题材的重大性、复杂性和法治理念,“多线头叙事”“密集叙事”乃至“缜密叙事”成为舞剧《破冰》的模态特征。特别是其中的“缜密叙事”——比如李飞对于诸多事象中不同嫌疑人的分别取证;比如马云波妻子于慧由枪伤而吸毒而自溺的详细陈述;比如赵嘉良在毒枭林耀东逼迫下向同伙开枪后,又要趁其不备背起同伙去救治;还比如赵嘉良已经在制毒贩毒集团“卧底”多年,但仍要去获取关键的证据……这种种被笔者视为“缜密叙事”的细节有时会令人觉得“琐屑”,但似乎又会因这类题材表现的职业精神而被认为具有无可置疑的必要性。或许是该剧编剧曲士飞来自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舞剧《破冰》似乎并不考虑舞剧题材选择中的“可舞性”,也并不拘泥符合我们民族舞剧结构规律的“始终无二事,贯穿只一人”(李渔语)。在这部舞剧中,我们看到的是“情节”骨骼的坚挺、“细节”血肉的丰满,以及在此支撑中既崇高又平实的形象。与之相关,紧凑的剧情和密集的叙事也带来了旋律的密集和节奏的紧凑,体现出该剧作曲杨翼的创意所在。
九、注重题材选择的思想内涵及其“当代性在场”
应该说,北京演艺集团领导下的北京歌剧舞剧院近年来的舞剧创作,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注重题材选择的思想内涵及其“当代性在场”。从与国家大剧院联合制作的舞剧《天路》,到与北京市援疆和田指挥部、和田地委宣传部共同制作的《五星出东方》,再到本次独立出品、制作、演出的《破冰》,无不如是。正如场刊上“导演的话”所言:“我们努力在创作中找到‘我背对着你们,因为我面朝黑暗’这一令人动容的禁毒英雄精神内涵,他们用身躯遮挡黑暗!同为青年人,禁毒警面对毒贩枪口时的生死抉择,卧底二十年的青春无悔、穿越时空父子间的深情对望……舞台上一个个动人形象的出现,为我们青春激情、热血豪情、牺牲燃情、深厚亲情的四个情感落点找到了答案……”现在我们可以对舞剧《破冰》的艺术追求加以概括了:一是在故事叙述上通过“披露恶行”提升英雄内质;二是在叙述方式上通过“密集叙事”拓展舞蹈本体;三是在动态形象上通过“贴近真实”重塑审美风范——于是,我们在舞剧《只此青绿》“青绿腰”的丽、舞剧《咏春》“八卦掌”的飒之外,看到了舞剧《破冰》“穿越步”的炫!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