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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德勒
2022年的英文电影《套装》(The Outfit)的开场,几乎是一部关于西服的BBC纪录片,一系列的近景和特写展示了西服套装的基本常识,但是它又不仅限于密集的知识点,真正的“主菜”是在说西服套装的精神内核,套装与此同时又代表着英式暴力美学,融合了英伦绅士的体面和市井底层刀口舔血的狷狂。王家卫首次执导的电视剧《繁花》中,也借着爷叔之口讲述了阿宝成为宝总的关键路径,就是要穿上一套合身的套装。
以上内容,无论是画面、台词还是穿上衣服时肢体与布料摩挲的细微声音,似乎都在我观看人艺小剧场话剧《万火关》时,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浮动起来,就像舞台上为“武生大王”量身订制的新旧两件“大靠”,居然吸收日月精华、人体血气而“活”起来,会说话、会表达,还能唱念做打。
这部话剧别出心裁地寻找到这样一个视角,对普通观众而言非常友好和新鲜,几乎不需要任何与京剧有关的知识门槛,就能轻松迈入舞台,走进皇城根下一方苍凉破旧与市井喧嚣陪伴的院落,听故事,叹人生,更观照自身。一件“大靠”有了生命、灵魂,它的使命就非常清晰和确定了,就是要找到它的主人——当年在时代夹缝中突然销声匿迹的京剧武生名家。衣要寻人,我对编剧闫小平的这个设定拍案叫绝。话剧很生动细腻地讲述了,为何一身造价不菲、金丝银线编织的“大靠”对于武生独闯“万火关”如此重要,只有服装和演员贴身合意了,演员才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腾挪跳跃,才能用高度凝结、意象化的动作表现驰骋千里、枪挑千军万马,甚至三位一体,他们和艺术角色一起进入与山河同享寂寞功名的意境。
《万火关》剧照
但这仅仅是话剧文本最表面的第一层。编剧闫小平笃定地、不容置疑地宣布:有了“大靠”,武生才是武生,懂得欣赏武戏才是真懂京剧。当然,反之,千里马需配猛将良才,找到英气勃发的武生做主人,“大靠”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它的灵魂与生命也完全系于舞台。
而我更加兴奋、唏嘘的是,从“大靠”到“戏服”的延展。假设电影《花样年华》没有张曼玉一身又一身、由上海拥有绝学的老师傅缝制的旗袍,在光影里排兵布阵、攻守为盟,这部电影还能被英国《卫报》评为“21世纪最佳影片”百大中的第五名?旗袍与影后,一如妆面与女郎,是情感的无声告白,更是饮食男女、男欢女爱的移动舞台。话剧《万火关》中也嵌入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绸缎庄的大小姐爱上武生名家,只愿为他一人用最好的材料制作最彰显武生气度的戏曲服装,而武生呢,也因为穿着这位小姐出品的戏曲服装,在舞台上演出了最气吞山河的霸气、英气。这段传说一般的爱情故事,也激发出最感动我的“谢幕表演”:淋漓的鲜血染红了武生身上的老“大靠”,小姐一捧相思泪抱着更昂贵更华丽、还没有机会上台亮相的新“大靠”,前者正是剧中酒醉心不醉的“老戏服”,后者就像眼泪灌溉的绛珠仙草,仅为一人而来。好的爱情故事总是戛然而止。武生因为拒绝为日本人表演,毅然决然辗转到上海,流亡到香港,进入电影故事,为香港的新派电影甚至后来的好莱坞动作片设计武打动作……老少戏服就像当年的大小姐一样陷入“等待戈多”的宿命。这一层表达是精致、浪漫,也是忧伤、文艺的。
最有意思的是最里面的一层表达,就像我们把一件老“大靠”翻到里衬,甚至能够闻到岁月积累的味道和主人血性的气味。“新戏服”心有不忿,直戳真相,将故事里出现的另外一对人物“点”了——渴望赛博翻红的绸缎庄后人乔乔何尝不是披着“戏服”走进直播间,她的话术她的动作甚至她的表情都是平台、算法规定的,就像唱念做打一样不能出错,否则就会数据难看;另一位寂寂无名的武生演员没有钱置办“大靠”,一身好专业只能在秀场作为陪衬,没有“戏服”何来尊严。在这里,“大靠”从“戏服”又深入到“身份”这个关键词,身份事关尊严、自信等价值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理解当年武生名家的选择的:真英雄自风流,与其谄媚折腰,不如壮士断腕,投奔怒海。事实上,华语电影动作片这一脉还真的多亏了有京戏班子出身的武行,比如我们熟悉的成龙与“七小福”,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明日黄花在光影中再塑传奇。
在话剧的第三幕,有一场梦魇的表现,很先锋范儿:乔乔被手机支配露出僵硬、诡异的笑容,展示了数据流水线上的工具属性。她没有穿真正的戏服,她就是真实城市女孩的“戏服”。当你追求被粉丝刷礼物的聒噪与虚荣时,这件数据编织的戏服已经紧紧地箍住了女孩的时间、精力和情绪。放眼望去,职场中的“我们”有没有可能就是真实我们的“戏服”呢,很可能。
话剧《万火关》的表意多层,内涵丰富。有人或许感叹传统艺术的传承,有人或许转而唏嘘英雄美人的有缘无分,但我自己最共情的就是那个关于“身份”的隐喻。如果我是武生,我谈论“大靠”;如果我是主妇,我爱上“旗袍”;如果我做主播,我迷恋“人设”……所有这些都是表与里的辩证关系,是“我是谁”的永恒探寻。话剧本身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定性的答案,但是它又似乎给了一些慰藉。在武生拿手的“万火关”戏里,最精彩的就是火光四射,看他如何杀出重围;在小院子里,年轻的“戏服”一怒冲天,亲自烧毁了造价最贵的“虎头”,火焰燎亮深夜……漫漫长夜总有时,“老戏服”说:“人眼睛里的光,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相比。”人总归不该只是一件“戏服”,人该有勇气为自己点火、擎火,过往不恋,当下不迷。(钱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