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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默 存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年轻时脱离主流的评价体系,成为一名高山攀登者。他们中有名校肄业生、工人、自由职业者,也有白领、酗酒者、做小本生意的人。他们渴望自由,向一座座危险的山峰进发,曾有过登顶的喜悦,也曾目睹伙伴坠入深渊。
宋明蔚的《比山更高》就是一本关于攀登者的书。在近期出版的中文非虚构作品里,这本书是笔者心目中的佳作。它的写作难度很大,作者在搜集写作素材和完成叙事上,应当说下了很大的苦功。但最耗时的并非真正写作的时间,而是创作者对一个门类建立扎实认识、对近二十年一个行业里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所需要的时间。《比山更高》是一部关于中国自由攀登者的佳作,是作者对中国自由攀登史建立了深刻认识后,才有笔力完成的作品。
被遗忘又被记起的严冬冬
《比山更高》记录了中国自由攀登者“在死亡的悬崖边寻找自由与自我”的历程。这本书的叙事跨度从2002年到2022年,除了前言、尾声、注释之外,其主体由《自由之魂》《刀脊探险》《白河十年》《梦幻高山》四个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可以当作一篇信息量极大的非虚构特稿。
在这四个故事里,我最喜欢第一篇《自由之魂》——它最好看,也是最具有改编潜力的一篇故事。它的主角是中国传奇攀登者严冬冬。他是一位过早逝去的天才,曾在2008—2012年间名扬攀登界,创造过多次奇迹,但在2012年意外去世,此后逐渐被大众遗忘。《比山更高》让我们重新了解了他的故事。
严冬冬生命前十八年是标准的“别人家孩子”。他考进清华,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毕业后走主流的精英路径。但他在大学时做了一个令老师费解的选择:那就是把主要精力投入在登山社团协会中,甚至为此落下专业课进度。
他一边疯狂地参加登山培训,一边靠翻译挣生活费。他曾独立翻译《城市嬉皮士实地观察指南》,也因为嫌译者翻译得太烂,自己重译了《滑雪板》。从登山运动员的角度来说,严冬冬体能平平、身体条件一般,算不上很有天赋。但他渴望登山,与在山野中的自由相比,他认为在教室上课“没有任何意义”。登山让他找到了一种极为私人、强烈的“存在感”,也寄托了他对自由的向往。
因为沉迷于登山,他落下太多专业课,校方曾多次找过他,并在大三结束后下发警告:如果要拿到清华本科的毕业证,他在大四必须努力学习,至少保证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做毕业设计,按时完成毕业答辩。这些,严冬冬都没有做到。最终,他虽然拿到了毕业证,却失去了本科学位证——由于没有参加毕业答辩,他的学位证自动转成了专科。
如果按最简单的叙事,在最后的意外来临之前,严冬冬的人生是一个忠于自我、缔造奇迹的童话故事。他成为大家眼中的怪人,却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登顶珠峰,一次次创造登山界的奇迹。然而,在这个故事里,最打动我的是过程中的颗粒感,而不是二元对立的成功与失败、主流与怪人。
比如为了省钱,他曾经合租在清华西门附近的一间小平房,平房内没有暖气,他只能和室友在屋里烧煤取暖;在通过层层选拔、进入珠峰火炬接力队时,他曾参加极为压抑的高强度训练。他在日记里写道:“集训队里弥漫着功利性的竞争气氛……我觉得窒息,我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的攀登,不是这些东西。”当他和同伴抵达通往珠峰顶峰的最后100米雪坡时,“远处的天际线被一丝光亮刺破,划开的口子逐渐照亮整片天空。繁星隐去,东方渐白”。等到真正站在珠峰顶端,严冬冬的第一念头是:哦,终于到了。
当登顶珠峰的热度过去后,严冬冬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但也只是维持他个人的生存而已。他物欲不强,一门心思都在攀登上。他喜欢那种山里的孤独感,在跟暴露感、恐惧感、孤独感打交道时,撞击一种真切的生命力。为此,他先后挑战了田海子山、玄武峰、幺妹峰、玉龙雪山、宁金抗沙峰等山峰——其中在幺妹峰的那次攀登,也堪称一大壮举。那些年,他成为许多攀登爱好者眼中的勇者。
只可惜,2012年的那个夏天,他坠入西天山一座4400米高冰川上的暗裂缝。搭档周鹏竭尽全力,没能将他救出。
命运之神先是给予严冬冬恩赐,又开下这残酷的玩笑。严冬冬之死是一桩悲剧,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当初选择登山是错误的呢?读完这个故事时,我特地搜索了严冬冬的微博账号,发现哪怕到2024年——在他去世十多年后,仍会有人在他的最后一条动态底下留言。而换一个角度去想,他在大学时就找到一生所爱,甘愿放弃更大概率的成功路径,去追寻他内心的高山。这份笃定与践行,与其用二元视角下的成功与失败去形容,不如说,他用自己的行动完成了一次充满信念和勇气的叙事,宛如泳者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完成的一次绝美的横渡。有这一次,这一生不就比许多昏昏度日的生命更精彩吗?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严冬冬的故事依然在感召新的攀登者。
在高山上与死亡共舞
除了书写严冬冬及其同伴的《自由之魂》,《比山更高》的其他三个故事也值得阅读。
概括来说,故事二的主角是国内阿式攀登领域的开创者马一桦。通过他、刘喜男、王平等登山者,宋明蔚串联起“刀脊探险”登山队的故事。故事三《白河十年》写与“白河”有关的攀岩者,其中重点书写了两次死亡。故事四聚焦“梦幻高山团队”,描写了李宗利、黄思源、曾山、刘兴、小海等攀登者的梦想与实践。
这四个故事互相穿插,比如故事二的马一桦已经是故事一严冬冬等人的前辈,故事一中的周鹏在后面也被提到——他也是目前国内攀登界的顶级自由攀登者之一。故事二中的刘喜男,在故事三开头也被提及,只不过,是以被哀悼的形式。
除了自由,死亡是这本书的另一个关键词。书中第三部《白河十年》写到这样一桩死亡。2004年12月底,王茁与新婚妻子“不必”计划攀登四姑娘山的骆驼峰。他们盼望用一次攀登成功作为蜜月礼物。结果在新年第一天,人们却在骆驼峰脚下发现了王茁和向导卢三哥的遗体。1月2日晚上,搜救队终于找到了失踪的“不必”。奇迹的是,“不必”尚存呼吸,被救出后全身上下并无大碍,但不得不接受爱人去世的事实。事后调查显示,王茁和卢三哥在12月29日攀登时遭遇雪崩。他们在一瞬间被雪崩卷走,从断崖坠落至海拔4800米的羊满台攀登路线上。
事故发生后,不少网友指责幸存者“不必”,怪她的攀登技术和经验不够,不应该贸然去攀登骆驼峰。一个女性刚失去爱人,又迅速面临一场网暴。而“不必”说:“在各种表格里,要在丧偶这栏中打钩,感受只有打钩的人才能了解。”
四个故事里,我们都能看到死亡的暗影萦绕在主人公周围。登山者李红学在婆缪峰失踪时,同伴张彧听见有人“呜呜叫了一下”,七八秒后,就听到下面“噔”的声音。为了寻找失踪的孩子,李红学的父母在日隆镇住了三年,前后发动了四次搜救。作者写道:“失踪比死亡更可怕。死亡的痛苦可以被消解,可以被发泄。失踪却同时剥夺了人们尽情快乐的能力与尽情悲伤的权利。”
甚至,攀登者还可能死于恐怖袭击。2013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南迦帕尔巴特峰惨案,十一人死亡,其中包括杨春风等中国攀登者——凶手正是恐怖分子。
在第四部分写到柳志雄的死亡时,作者宋明蔚进一步思考: 攀登者们永远无法与自己和解的原罪是,“他们选择远离这个安逸的美丽世界,走上一条遍布悬崖与荆棘的道路。路上的死亡悬崖属于自己,而路边的荆棘刺伤了离他们最近的人。在他们看似坚定地寻找自由和自我的路途中,也会有这般彷徨、怯懦、犹疑的时刻。大多数成熟的自由攀登者不会回避、漠视这原罪的存在,而是清醒、痛苦地背负着它一起攀登。”
认清追求所爱的代价
在去世之前,严冬冬曾在一次登山前写下一份承诺书,声明自己为攀登所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自己的责任,与队友无关。
许多人谈到攀登者会率先想到自由、勇气,而我觉得,认清追求所爱的代价,并为之承担责任,才是那些杰出的攀登者真正令我佩服的地方。
实际上,《比山更高》讲述的绝不只是一个人在追求热爱的道路上独行,而是怎样在这条路上遇到同路人——他们携手并进,互相鼓励,乃至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在最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何尝不是因梦想而缔结的友谊救济了他们?
比起登上最高点的奇迹时刻,占据《比山更高》更多篇幅的是攀登者们的联结,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亡友纪念日时,他们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上发布纪念帖子,彼此相逢叙旧又分开;是攀登者开设培训班,想办法维持收支平衡,在日常的经营中,面临友谊的磨损与人生道路不同的取舍;也是“点盘毛豆、喝几瓶冰啤酒、吃几串羊肉串,谈笑风生地吃到半夜,回家倒头就睡”,转头又要支撑着各自家庭的生活。
生活是偶尔的悲伤与狂喜,更漫长的琐碎、隐忍与坚持。这使我想到“梦幻高山”里的黄思源——他高考失利后在流水线工厂工作。在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里,《达摩流浪者》与《在路上》让他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他决定付诸行动。那之后,他顺着黄河漂流,也跑过销售、做过船工、在西宁当保安、在乐山的户外俱乐部当领队、在太原推车卖凉皮、在成都双流机场分拣快递。这个外号阿左的男子辗转过太多工位,直到他确定了自己一生的爱好——攀登。
攀登,因为它几乎必然会遭遇来自亲人的劝阻,因为它本身成为一项收入方式的难度,以及它潜在的风险性(意味着你或者你的队友说不定哪一天就牺牲),使得那些立志成为攀登者的人,不得不与持续的悲伤和无力感共处。
说到底,这些向死而生的人,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优越而成为攀登者,只是恰好在这一程命运中热爱此路,进而听凭内心感受,去更真实地活着。就像登山者Stanley说的:“倘若要我跟随她(算命师)写下的剧本,不再去挑战这崇山峻岭,不再去置身于那浪涛之中,要我放弃与之的交流,拒绝去感受它脉搏的跳动,我将会失去那份让我活着的平静。”(默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