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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林丽
炎炎夏日,溪水自带清凉。李白在《清溪行》中写道:“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苏轼在《行香子·过 七 里濑》中写道:“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潺潺小溪,轻巧灵动,自在安然,它流过山涧,也流过诗人的心田。
明代唐寅绘《溪山渔隐图卷》(局部)
明代仇英绘《莲溪渔隐图》轴
清川澹如此
青溪 (唐)王维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青溪在今陕西勉县东,黄花川在今陕西凤县东北黄花镇附近。王维曾多次沿着青溪到黄花川游历,一说此诗作于王维初隐蓝田南山时,一说此诗作于王维入蜀途中。开篇“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每”字即体现了诗人对青溪之热爱。着一“逐”字,动态和热爱之情更显,我们仿佛可以看见诗人每每兴奋奔向青溪的场景。杨万里诗云“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或许诗人每次见到青溪,也会焕发如孩童般的光彩,他比儿童更幸运的是,青溪不仅如蝴蝶般美好,而且在旅途中还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青溪到底有何魅力呢?接下来诗人一一道来,描绘青溪美景。“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诗人先总写青溪之形貌,在不足百里的路途中,青溪随着山势,百转千回,斗折蛇行,足见其幽深。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一联动静结合,写青溪流经不同地区的别样景致。它时而穿行在山间乱石中,水势湍急,水声喧嚣,溪水仿佛是调皮的孩童,在和山石嬉戏玩闹;它时而流淌在静谧的松林间,水势平缓,溪水又仿佛是一位温柔的女子,澄碧的溪水与葱郁的松色相映,娴静安谧。此句和王维《过香积寺》诗中“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有异曲同工之妙。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通过写青溪中的植物来体现溪水之清澈。菱荇等水草在青溪中浮动,蒹葭的倒影在青溪中呈现。此句亦是动静结合,“漾漾”绘水动貌,“澄澄”状水静貌,清澈见底,动静相宜。
诗人笔下的青溪,既喧闹,又沉静,既活泼,又安详,既幽深,又素净,令人喜爱。“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点出本诗主旨,“澹”既指溪水澄澈安然,也指“我”的心如溪水般恬静淡泊。结尾诗人暗用东汉严子陵垂钓富春江的典故,也想以隐居青溪来作为自己的归宿,再次体现诗人对青溪的喜爱和心境的淡泊。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全诗语句亦如青溪般清新自然,却韵味无穷。青溪并没有什么奇景,但正是因为这份素淡和天然,恰好契合了诗人恬淡的心境。诗人有意借青溪来为自己写照,写溪亦是写己,写水即是写心,心境、物境合二为一。
或许,此刻的诗人,已不再是像诗歌开头那样,像“儿童急走追黄蝶”般追逐青溪水了。此刻,他已和青溪融为一体,物我两忘,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此刻诗人眼中的青溪,如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青溪与诗人,恰如刘长卿的诗歌——“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无情似有情
过分水岭 (唐)温庭筠
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
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分水岭”一般指两个流域分界的山,诗中指今陕西省略阳县东南的嶓冢山,它是汉水和嘉陵江的分水岭,是秦、蜀间往来的必经之地,在唐代是著名的交通要道。唐文宗大和四年(830)秋冬之际,温庭筠由秦入蜀,途经此地而作此诗。
“溪水无情似有情”,开篇从溪水写起,着眼在一“情”字。溪水本是无情之物,前四字平常道之,后三字语意一转,道“似有情”,着一“似”字,巧妙地传达出诗人朦胧的主观感受。“似”字语意轻妙灵动,并不直接写实“有情”,而是巧妙地设置了悬念,吸引读者去探究答案。
“入山三日得同行”,是“溪水似有情”的第一重答案。诗人由秦入蜀,途经此山,山深路远,入山三日方能到达岭头。山路蜿蜒曲折,诗人缘溪而行,空寂无人的山谷中,溪水像是一位亲切的旅伴,一直陪伴着诗人同行。“三日”可见时间之久,溪水和诗人一直形影不离,“得”字体现出诗人心中的慰藉与幸运,体现出诗人在寂寞旅途中邂逅良伴的欣喜。可以想见,溪水那清澈的面庞、流动的身姿、清脆的声韵,给旅途中的诗人带来了无限趣味。此句颇有“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意蕴。
可惜陪伴不能久长,“岭头便是分头处”,诗人即将翻过山岭,和溪水分别,踏上新的路途。此刻迎来全诗的绝响,那是溪水发出的声音——“惜别潺湲一夜声”。原来,不只是诗人舍不得溪水,他彻夜难眠,不然,又怎会听得见这一夜溪声呢?或许,他为前路的漫漫和孤独而忧,或许,他正是为即将和溪水分别而忧。溪水不能说话,只有拼命流淌,来发出自己的回应。
此句妙在七言皆从双方写来。“惜别”是诗人和溪水互相都依依惜别;“潺湲”写溪水流动的样子,也是三天以来它一直在诗人心中的样子;“一夜声”既是溪水不舍昼夜的奔流之声,是它挽留的话语,也是诗人难眠之时彻夜倾听到的惜别之声。其实,“入山三日得同行”的每一夜中,都会有溪流之声,只是在这最后的离别之际,它变得更加特别,更加“有情”,更像是嘱托的絮语。唐代李涉《再宿武关》一诗也和此诗有异曲同工之处,诗云:“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
过分水岭本是一段平常旅途,在诗人的笔下,一切都变得不寻常,溪水有情,旅人有伴。诗人赋予客观事物以人情,正如《人间词话》中所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正如学者所评,“与其说是客观事物的诗意美触发了诗人的感情,不如说是诗人把自己美好的感情移注到了客观事物身上”。只要有一颗诗心,再漂泊孤寂的旅途也会奏响美妙的乐音。
其实这首诗的底色是十分悲凉的,但诗人却能轻松写来。首先是旅途中的孤寂,“入山三日得同行”,表面看来是有了溪水的陪伴,但这正确切证明诗人是独自远行,溪水的“有伴”却是现实的“无伴”。正如孟浩然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羁旅途中,明月似有情,亲近诗人,恰好反映了无人陪伴的孤独,只有明月在侧。宋代毛滂的《临江仙·都城元夕》也是写这样的悲凉:“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将明月拟人化,佳节之夜,只有明月来找寻我,正反映了无人可团聚,唯有明月关心自己。古诗词中的这种移情于物,从对方处写来,大多都呈现出一种“有却是无”的情感模式。
其次,是“我”和溪水的这次相遇,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结局。诗人入山,要翻山越岭,是向上而行;而水流却总是向下,奔流不歇。“我”和溪水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向相反方向走去,本就会越走越远,“入山三日得同行”只是短暂的幸运而已。“我”和溪水,颇有郑谷离别诗中的意蕴:“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尽管这是一次见面即别离的相遇,但在这三天的相处中,在这“惜别潺湲一夜声”的絮语中,我们更加确证了溪水的有情,也更加读懂了诗人的内心。顾随先生讲诗,认为自我扩大之途径有两个,一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二是对大自然的融入。在自然方面,顾随先生特别提出,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赏大自然,能用鲜明的调子去写黯淡的心绪,以天地之心为心,自然小我扩大”。在这首诗中,温庭筠本是一位孤独奔波的旅人,但他仍能通过自己的诗心去创造一个有情世界,以自然之心为心。
文学是什么?或许文学就是像温庭筠这样,在漫漫人生的空寂山谷中,拥有乐观看待一切并治愈自我的温暖的目光。(郭林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