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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琴英
居住在川甘两省三县的白马人,号称东亚最古老的部族,有“人类活化石”之称。陈霁长篇小说《风吹白羽毛》,以平武县白马人为书写对象,以民国初年到上世纪50年代初的时代巨变为小说语境,将他们独特的自然环境、民风民俗、命运沉浮,以细腻又粗放、质朴且诗意的笔触,以既客观写实又传奇魔幻的情节,将小人物与大时代、个人命运以及家族兴衰乃至整个民族命运进行了视野开阔又深度聚焦的呈现,为我们揭开尘封千年的历史,为当代读者了解大山深处的古老民族提供了一条奇幻迷人的文学路径。
用小说书写一个部族的百年历史,陈霁有属于自己的创作路径和雄心勃勃的创作理想。
从书写的认知起点看,陈霁显然是以历史学研究中的区域史研究为桥梁,以发生学为内在逻辑,通过对白马藏族聚居地区历史的深入探究,试图努力揭示出该地区历史背景下的文化、经济、政治、习俗等诸要素的变化、发展,进而观察、思考它与其他地区的历史联系和相互影响。这一书写起点,让陈霁越过狭小、闭塞、古老、神秘的白马世界,获得了一种视野广阔、深入全面的接近哲学性的审视眼光。
从体裁的类型转换看,陈霁无疑是在用心用情、忘我扎根白马生活中完成了文体进阶的必然切换。
陈霁曾经扎根白马寨子,在夺补河两岸吮吸着白马生活最丰美的馈赠,把涪江源头雪宝顶上冰雪般晶莹璀璨的白马故事,汇聚在了《白马叙事》《白马部落》两部作品里。然后,他纵身跳过短篇、中篇小说门槛,凭借天赋才情和灵气,直接在长篇史小说上构建出了奇幻、陌生的白马世界。
那里闭塞、神秘、原始,旖旎、奇幻、苦寒。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各种自然灾害、饥荒瘟疫、匪乱兵祸、社会裂变,共同绘就了这个部族挥之不去的血色记忆。他们头戴白羽毛,坚守、匍匐在群山之中,在大锣和牛皮鼓声中虔诚聆听神谕,刀耕火种、放歌肆酒,与飞鸟为伍,和野兽为伴,在《阿尼嘎萨》和《莱伊阿瑞》的代代传颂中,他们与大山为伴,生老病死,演绎爱恨情仇。那里,似乎是世界尽头,最安静又最激烈,最真实又最奇幻,最圣洁又最血腥,一如血雨腥风的百年岁月雕凿出的一幅沉郁、多棱的木刻版画,又如阳光寻找突破口的浓密、繁茂的生命之树,尽管这版画、这生命之树上常常也有肆无忌惮的放纵和浪漫、进入与抽离,但排山倒海宿命般的历史浪潮席卷而来时,一切又终将在生生灭灭的时间道场的挤迫下化为齑粉,唯见天地间风吹白羽毛。
从小说的叙事策略看,《风吹白羽毛》传统厚重又不失灵动新意。小说以番官白雄为主角,以白雄家族三代人的故事为主干,娴熟地运用倒叙、顺序、插叙、补叙、闪回、剪辑等技巧,故事在涧水一般顺流奔突中,又多显九曲回觞的张力与复杂。在绵密参差、繁复点染的情节推进中,错落中见对称,关键节点有呼应。这主要表现在小说人物生活场景、命运安排、首尾布局中,或回环往复,或遥相呼应,最终形成一个立体并行又浑然一体的闭环式叙事结构,呈现出一种群山竞出不掩主峰、节奏起伏不失内在匀称的审美特征。
《风吹白羽毛》的语言艺术让人印象尤为深刻。无论是语言的意象选择、色彩搭配、空间搭建,还是情绪表达、性格塑造、形象展示,似乎总能笔随心走,心随人动,人又随环境、情节而变,语言或野或俗,或雅或朴,或仙或魔,可谓变于当变,美不胜收。
陈霁对细节的处理也匠心独运。有时用墨如泼,如《夺补河天使》一节写白雄女儿出场,大量笔墨既写出了白马世界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之美,又营造了和天使出场相匹配的氛围;有时又惜字如金,比如《交手》一节,为阻止饥饿的儿子苏巴啼哭,以免让一寨子人被中央军发现,白雄妻子拉姆只好抓过襁褓死死捂住自己孩子的嘴。危险解除了,“拉姆才发现,襁褓里的苏巴脸色灰白,已经没有了呼吸”。戛然而止的画面定格,力透纸背的却是撕心裂肺、痛到极致的无声胜有声。
小说还以虚构与非虚构相结合的叙事策略,让《风吹白羽毛》有了从个人、家族转向家园意义的书写意味。
从小说的文化意义看,《风吹白羽毛》固然是百年白马人的生命史、心灵史、发展史,但本质上更是“地理边界—文化空间”矛盾冲突、文化交融中的白马文化史。神话传说、神山崇拜、婚俗文化、丧葬文化、山歌文化、饮食文化、服饰文化、土司文化、曹盖面具等手工非遗文化,以及《阿尼嘎萨》的文化原型……林林总总的白马风情、民俗民风、精神脉络,极大地丰富了民族学、人类学视野下的中国文学图景。
然而,个性总是寓于共性之中。从小说中我们也看到,在多元统一的中华民族历史演进过程中,历经沧桑,各民族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看到了世界文明交流史中,人类文明互鉴的可能性、必然性和未来性。
时空无垠,人类足迹一如雪泥鸿爪;生命不易,白马人的历史也似风吹白羽毛。然而,唯有走过苦难才见生之精彩,才见历史之真恢宏。(何琴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