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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辽 京
虽然一直在写虚构的故事,但写过一些篇目之后,我发现,诚实是一个作者的唯一选择。这并不是说我需要放弃虚构的想象,面对现实照猫画虎,小说作者的诚实不是面对现实的诚实,而是面对自己的诚实。虚构恰恰是最不会撒谎的。
在《白露春分》中,各个主要人物的视角交替出现,共同构成一个家庭三代人的生活图景。
对我来说,叙事视角的变化也意味着一种个人的成长也可以说是我从小到大的一个视角变化。小时候,我只拥有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地,我也开始拥有另一重目光,大人的目光,老人的目光。故事中的奶奶秀梅,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我奶奶的影子,当我出生的时候,她不过五十岁出头,但是自我有印象起,她就是一个老太太的形象,其实不是,以现在的眼光看,她不过是中年,只是做了奶奶,仿佛就算老人。
如今我也进入中年,我才意识到,我对她的印象是不完整的,是自以为是的。她当然是从小长大,又渐渐变老,和我一样,和所有人一样,她不只是我的奶奶,她是她自己,她有她的问题,她的过往,她的婚姻生活,她经历苦难的年月。当然,她也承担了自己的命运。
在故事中,秀梅是母亲,是祖母,但是她的故事并不是一个女人如何做长辈,而是一个人如何迎接并处理衰老,她身体的渐渐衰退,僵硬,不听话,不合作,是她所经历的,也是很多人经历过的。在她生活的圈子里,疾病和死亡是常见的话题。一个老工厂的家属院,孩子们都长大离开了,剩下的老人凑在一起,谈论病,谈论死,也谈论儿孙辈,有笑,有骂,有感慨,当然也有窃窃私语。
当我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虽然我分不清那些人名——有的是大名,有的是小名和诨号,混在一起——具体的事情都记不清了,但记得住是那些道德判断。老人之间的八卦,大部分要总结出一个道德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提到好人与恶人的声气态度都截然不同,非黑即白,但是在一个故事里的坏人,到另一件事里面,可能又扮演了好人,于是属于这个人的语调又变得明快爽朗起来。
在这部小说里,家庭的现状与历史是相关的。秀梅出生在解放前,十几岁就结婚,嫁给一个工人,她经历过“破四旧”,上过几年小学,识字,比许多同龄人强一些。她也接受了许多新观念,比如妇女能顶半边天,在工厂工作,挣工资,和男人一样,但是在家里,她依然挨打,想不到离婚。就这样过了半辈子,丈夫去世早,她独自过退休生活,带大孙女,和很多老人一样,把余热留给了家人。
当她步入晚年,时代发生巨大的变化,儿女们不再围绕在她身边,有人远走高飞,有人自顾不暇,有人家庭离散,工作和生活都没着落。这些中年人是失落的一代,他们在各方面的败退,甚至崩塌,令他们没有能力和意愿去照护母亲。家庭的崩坏由中间一代的倒塌开始。
下岗,失业,离婚,再婚,一个人的中年生活可能遭遇的种种在秀梅的大儿子陈立远身上发生,但是陈立远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典型人物,下岗失业潮这样的标签无法完整概括他。陈立远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比起秀梅,他更像是活在过去的人,家里的长子、长兄,从传统伦理上,他应该扮演顶梁柱的角色,然而角色仅仅是角色。
立远困在这个他本人无力继续扮演的角色里,演一出不属于他的戏。这个人物的内心始终是矛盾的,他撒谎,欺骗家人,吹牛,敷衍,不仅仅是对母亲,对妻子也不讲真话,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直到他死后才揭穿。他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当我写到他的时候,视角是旋转的,尽力看到他的各个方面,他的过去与现在,他在长辈、晚辈、兄弟、妻子和朋友面前不同的模样,有着一致的逻辑,他要维护一个高大伟岸的假象,一直到死,死于一种虚假的生活。
在这个故事里,人的诚实是稀缺的。佳月困惑于至亲的人为什么不能讲真话,讲出自己的真实困难,真实需求,好像彼此都在等着某些暗示,如果没有,也便算了,因为一家人知根知底,谁也不去戳破谁,维持着一个共同的“面子”。
这种困惑并不仅仅发生在家庭里,在社会生活里也是一样,沉默与心领神会到底是不是美德?好像我们习惯于无视矛盾,只要维持表面的和平,得过且过,而诚实总会破坏这一切。在一部长篇小说里,作者是无法彻底隐藏的,所有人的视角,归根到底都是作者的视角,在这个故事里,我想表达缺少了诚实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除了生活,写作也需要诚实,虚构的细节大部分来自于真实经验,以及基于真实经验的想象和延伸。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跟这些人物待在一起,随他们一起在时间中游动,其中佳月的视角是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她一边陪伴奶奶,一边旁观着整个家庭的变化。佳月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孩,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在她身上不会发生任何超出常轨的事情,因此,当她第一次听见奶奶与大伯关于钱的争执,她躲了出去,害怕冲突,害怕尴尬,害怕生活被撕开裂缝,就像她听到奶奶说不相信佳圆的时候,她是惊讶的。
佳月虽然成年,在生活面前依然幼稚得像个孩子,自身家庭的破裂使她与奶奶秀梅更加亲密,秀梅也越来越依赖佳月。随着佳月的成长,工作和学业的压力堆积,个人的情感生活展开,在照护老人与个人生活之间出现拉扯,她无法平衡所有的事,就像她也无法满足秀梅的期待——在老人的想象中,自己值得一个理想的晚年生活,所有人围绕在她身边,作为她一生劳苦付出的报偿。这个梦想不是一下破碎的,而是一点点地,佳月一直在修修补补,直至她自己也无能为力。衰老的力量无法对抗,人心无力挽回,失败是注定的。
有朋友说,从一开始读这本书,就知道秀梅一定会死,无论文学还是现实,都是必然。然而他们也是父母做主的封建婚姻,远远谈不上恩爱。
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人在日常生活之外,还有另一张脸孔,这张脸孔不轻易示人,只有在深夜里,清醒着照镜子才看得见,是另一个自己,更深的、更真实的自己。写作也是一种自我观照,至少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中,我从那面照向自我的镜子里,看见了许多曾经熟悉,后来变得陌生的身影。在故事里,他们是变了形的,无法相认,但是我知道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再次相认。(辽 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