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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世渊
1997年,郑嘉励25岁,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两年。主业考古之余,他是个“文学青年”,写了一组古物杂文,见于《杭州日报》副刊。年轻人的气质,总是活泼。写鼎、写铜镜、写弓箭,科普之余,插科打诨,在当年的报章上,这是新颖的文字。
多年以后,他重读旧文,每有“悔其少作”之感,认为过去的文字缺乏生活阅历,少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他也承认,“成长的过程,本身并不可笑”,无论曾经多么幼稚,都是自己一路走来的足迹。
2001年,未及而立之年的郑嘉励,参与雷峰塔地宫发掘,撰写了两篇亲历手记。一篇《漫长的一天》,写发掘前后的种种瞬间,另一篇《开函记》,描述打开舍利铁函的全过程。两篇手记的发表,引起了很大轰动,作者说,这是因为雷峰塔本身的影响力。
这之后,郑嘉励很少再写杂文,甚至于全然不写,而是把精力投入主业,奔波于浙江各地,发掘古遗址、古墓葬。过程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当地文物干部、乡下房东、考古工地里的农民工、媒体记者等,免不了打交道;也读过许许多多的书,凡到一处,就集中阅读当地方志、古籍,这些书有很强的“在地性”,似乎只有踏上这片土地,读起来才有乐趣。
那些走过的路、读过的书、见过的人,终究有一天,会如一只敏捷的夜猫,从记忆里跳将出来。夜猫转瞬即消失于夜幕,要将其捕获,唯有用文字编织起一张大网。
2009年,37岁的郑嘉励重新开始杂文写作。他写赵伯澐墓、史嵩之墓的发掘,写丽水山区里的考古纪事,写杭州的环湖诸山、山中的摩崖题刻,写令他难以忘怀的人与事。大抵生活经验阅历,确实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人的认知。时隔多年,再度提笔的郑嘉励,文字间仿佛增添了一种“魔力”。他能将读者带回现场,在一个久远的、陌生又熟悉的空间里,听他娓娓讲述。
这些立足于考古,生长于田野,体悟于人生、社会和历史的文字,汇成一书,名为《考古四记:田野中的历史人生》。书中所收录的杂文,有青年时期的古物丛谈、发掘手记,有不久前成文的《山中的杭州史》《越地佛踪》,更多则写于2009至2016年间。
我读《考古四记》,“成长”是一以贯之的主线。以文字为例,青年时才气跳跃,壮年时脉脉温情,中年以后,复杂的情感已掩藏于简洁的文字之下。
作者对此也毫不讳言。他说,“从前的写作太过仰赖模仿和书本,过于看中考古材料中抽离出来的抽象知识,却忽略来自考古田野中的生活体验和个人情绪”,这是不划算的;醒悟过来的三四十岁,是写作的“黄金期”,情感充沛,多数文字由情绪驱动,感染力也最强;而今年过半百,考虑学术问题更加全面,情绪的力量却弱了。一个年龄段只能写一个年龄段的文字,亦如光阴,一去不复返。
除了文字的成长,还有心灵的成长。作者是个善感之人,唯其善感,才会不断求索考古对其人生的意义。
在厦门大学念书时,考古是他填报历史志愿而不得,退而求其次的专业,以致于“大学四年,全是胡闹”。工作以后,考古是一门辛苦的职业,“农村物质条件不及城市,不免风吹日晒,也不免手拿锄头面朝黄土,有时的确是辛苦的”。
发掘雷峰塔地宫时,万众瞩目,冷门的考古一下子变成了显学。一觉醒来,报纸电视全是发掘地宫的消息。“我给母亲打了电话,说,孩子从事着一项有意义的工作,至少在今天是这样的”(《雷峰塔地宫考古发掘记》)。
曾有段时光,他被虚无感与焦虑所笼罩,抱怨重复性劳动无意义,抱怨人生无意义。迷茫之际,考古成了浇个人块垒的酒杯,“人类以最大的激情从事各种劳动,只为换取内心的充实,以抵抗宿命的悲凉。做点事情,有个念想,找个寄托,椅子坟如此,考古工作亦如此”(《龟山》)。
而真正能与虚无抗衡的,还是读书与写作。尤其后者,是将人与记忆、生命同构的过程。郑嘉励很喜欢廊桥研究者刘妍的一段话:“那些没有完成的故事,是内化于自身的生命碎片,还没有把故事讲完之前,我是残缺的。写完它,灵魂才能完整起来。是的,这一生都在做自己的拼图游戏。”
于是,他每完成一篇杂文,拼图就多一块。灵魂虽不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但可以确信的是,他会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上继续追寻,至死方休。
我很少将郑嘉励视作纯粹的考古学家,更多将他当成一个作家。《考古四记:田野中的历史人生》所呈现的,不光是一个考古学家的成长史,更是一个作家从青涩走向成熟、从书本走向生活的成长史。(吴世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