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晓澜

　　杨少衡每年有多部中短篇小说见于各大文学期刊，近年接连写出《风口浪尖》《新世界》《石化岛》等长篇小说，称得上是非常活跃的作家。2024年初，年逾古稀的他又出版近40万字的长篇小说《深蓝》，其创作的生命力、文本质量和小说的艺术张力特别引人注目。《深蓝》在题材选择、人物塑造、叙事手法、价值思考等方面，集中体现了杨少衡的写作功底和才华智慧，给当下历史小说的书写提供了一种新表达、新讲述。

　　一是历史和当下的交融打通。提到杨少衡，很多人会想起他的官场小说。他大量官场题材的作品和擅长写中下级官员的人物形象，让大家忽略了他对历史小说写作的贡献。或许是生活在海峡一带，从小就亲身接触和听说过很多历史故事；抑或是因为父亲是“南下干部”、母亲曾做过闽南地下党，特殊的家庭背景让他天生对历史有兴趣，杨少衡之前就写过《海峡之痛》《地下党》《新世界》等深入历史经纬的小说。不过这些小说基本属于革命历史小说范畴，虽然有些故事也涉及当下，可置放的时间背景都在20世纪上半段的中国，在新中国成立前后，革命历史是主线，是描绘的重点，革命历史人物故事始终牢牢占住叙述的主体。《深蓝》依然将笔墨深入历史肌理，用《塞班岛》《海盗》《计划粉碎》三个章节的内容，讲述了“隐蔽战线工作者”祖父庄翔（庄云飞）化名石澄山，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期间，为建设新中国舍小家为大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故事。但这次杨少衡显然不甘于只把目光停留在打捞“陈年旧事”，而是双线叙事，打通历史和当下的时间关节，将革命历史和当下历史完美融合。《遥远回声》《鬼子一号》《TBF复仇者》等章节，讲述了孙辈庄承章作为沿海某县县长治理海洋环境、发展海水养殖，带领人民群众致富的新时代故事。末章《余响》更是将过去和当下的历史杂糅交互，破除简单讲述过去或者单一陈述当下的境况。的确，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由很多时间段组成，过去、现在、未来，每一个时间段、时间点，都是一段斑驳复杂、不可复制的历史。过去是现在的历史，当下是未来的历史。过去的历史给当下带来观照，当下所做的每件事创造着未来的历史，又或多或少和过去的历史有着勾连。正如杨少衡所说，“中国人总有一种历史感”，相对革命历史小说和《党校同学》《风口浪尖》等当下现实题材长篇，《深蓝》切入历史的角度有新突破。

　　值得关注的还有杨少衡虚实结合的创作方式，《深蓝》与革命历史小说侧重历史的真实、非虚构描写及新历史小说侧重民间视角和个人体验皆不相同。在作者看来，在尊重历史和当下的真实性的基础上，历史故事是可以加入想象的，当下故事也是可以有所虚构的，作品呈现在读者前面的不一定是历史的真实性，而是小说人物故事的真实感。从《深蓝》看，祖辈庄翔的故事除了美国中情局、西方企业公司、亚洲抵抗中心、朝鲜战争等既有名词，其他都可以看作虚构；孙辈庄承章的人生命运除发生在福建沿海某地，其他亦是虚构。这种手法也照应杨少衡内心深处“在相当程度脱开原型，与真人真事真实地域拉开距离，有利于更集中更强烈的表现”的创作初衷。杨少衡在乎的是人物故事、人心人性的真实呈现，旨在构建更多典型、复杂的人物世界。

　　二是历史责任与信仰的追求。阅读《深蓝》让人深刻记住的是作者无处不在的“历史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责任和信仰，每一代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每一代人都要对属于自己的历史负责。心中有责任，才有干事创业的动力；心中有信仰，才有走向“深蓝”，实现“深蓝”的可能。为了实现写作的“历史感”，杨少衡在庄翔和庄承章两代人身上倾尽笔力。庄翔是中共隐蔽战线上建设新中国的无名英雄，为巩固新中国的和平与稳定，他化作老特工石澄山独自打入敌营，以出色的情报分析、惊人的心理素质、顽强坚韧的精神，破获了美国中情局和蒋介石集团的几个重要情报，并突破重重困难，孤身把情报送回国内，使得美蒋投送长白山的特工被俘，拦截新中国急需的精密机床行动失败。庄翔作为一名党员，有着极高的党性素养和崇高的革命信仰，多次被极刑折磨也绝不暴露身份，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立下大功后，又深藏功与名，回到家乡隐姓埋名，以一个普通乡镇供销社副主任的身份默默生活，直到终老。庄承章则是建设新时代的典范，作为一名基层干部，在面对海洋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多起海洋环境问题时，心里始终装的是给后人留下“海天相接的无边深蓝”，摒弃急功近利的政绩观，坚持安全科学的远海养殖，真正为沿海百姓造福。在因历史堆积的海洋问题被含冤处理时，庄承章多次想到的是祖辈那一代人的精神信仰，“作为隔代人，我对祖父的了解其实很少，却留有若干深刻印象，包括听说他曾经遭受过一大冤屈，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差点死于非命。如今我的这个事跟他老人家一比算个啥呢？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曾经蒙受各种不白之冤，有的甚至因之付出生命，但是其中也有很多人最终挺了过来。”在新中国的建设历史进程里，正是因为有像庄翔、庄承章祖孙这样继承信仰、接续奋斗的无数人民英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才能步步推进。“深蓝”在小说里不仅是海水的颜色、政府的“深蓝工程”，更是理想与信仰的底色、国家与民族精神的映射。

　　当然，作者的聚焦点其实还突破了国界，除了贯穿隔代人的历史长河，也思考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结尾一章里，深海打捞的遗骸是历史上美国盟友的祖辈，当年两国军人一起抗击日本侵略者，才换来地球上的稳定和平。作者借庄承章之口说：“我觉得我们在同一个地球上，在同一个历史时间里。我们之间应当，也可以找到比较好的相处方式”，这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生动阐释。

　　三是历史叙事的文学性与现代性表达。在革命历史题材和当下主题出版物中，不少作品空有主题性、时代性，缺乏文学性、艺术性。为了追求主题的“绝对正确”，忽视了文学作品起码的意蕴和内核。《深蓝》突出几代共产党人接力拼搏的主题，献礼新中国成立75周年，又注重文学创作的规律，特别强调小说的文学品质和故事的精彩程度。小说语言延续了杨少衡的惯常风格，文字简洁明了、精当精确，对话也干脆利落，力求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有用处。作品饱含真情，是官场叙事、历史叙事、国家叙事，更是家族叙事、个人叙事。庄承章对工作充满激情，对家人孩子满怀爱心，对祖辈的秘密、历史深处的回响，有着真诚的敬畏和探索。这种贯穿全篇的浓郁的家庭亲情和家国情怀，引人共鸣，又无比动人。杨少衡是讲故事的高手，整部小说打破传统历史小说的叙事窠臼，用的是颇具现代叙事风格的悬疑推理法。从开头第一段起，故事就设置了重重悬念，海上一座岛礁上出现爆炸事件，紧接着海水养殖被检出原因不明的药品超限，马上又发生小学生集体中毒事件，接二连三的事件将读者的心紧紧揪住，一刻也不松劲。随着案件的步步侦察，作者将我们步步带入他的叙事圈套，在引出治理环境污染、打捞海底文物等系列现实故事后，作者依然“紧追不舍”，快马加鞭，由当下回到历史的悠远之处，挖出祖辈引人入胜的地下党传奇故事。当下故事牢牢抓住受众眼球，风起云涌的历史故事又跌宕起伏、扑朔迷离，一个又一个独具匠心的精彩讲述，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的细腻描写，将我们彻底征服。

　　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话说：“我参与书写的这段历史亦可宣告结束”，作者用《深蓝》这部小说记住了曾经和现在的历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的使命，我们有理由相信《深蓝》只是杨少衡小说写作在一个时间段的“宣告结束”，他将继续创造属于他写作理想的更多历史。

　　（作者系《芙蓉》杂志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