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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舒雅
娜塔莎·沃丁(Natascha Wodin,1945— ),德语作家,俄语翻译家。1983年,她的第一部小说《玻璃之城》问世,后又相继出版了《我曾活过》《婚姻》《黑夜中的兄弟姐妹》《暗影中的人》等。因《她来自马里乌波尔》一书,娜塔莎·沃丁被授予莱比锡图书奖、德布林奖,目前生活在柏林和梅克伦堡。 对于娜塔莎来说,母亲和父亲的人生是两个难以解决的谜团,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她开始追寻父母的生存痕迹,并写下了《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暗影中的人》,而她的书写早已超越了“个人”,成为20世纪东欧历史的缩影。随着“马里乌波尔三部曲”的完结篇《娜斯佳的眼泪》推出,由一位女性的生命谜团开始的追寻,最终在另一位女性的生存寓言中结束。
“马里乌波尔三部曲”,【德】娜塔莎·沃丁著,新星出版社出版
娜塔莎·沃丁无疑是一位勇敢坚韧的女作家。她的“马里乌波尔三部曲”的第一部《她来自马里乌波尔》将视线聚焦在自己的家庭内部,她选择了从湮没的历史档案、残损不全的个人回忆录中挖掘出早已被人遗忘、同时却是惊世骇俗的家庭秘辛。借由她的深邃目光,我们得以洞穿历史的幽暗,望到这场人类浩劫之中的些许微光。
马里乌波尔是乌克兰东南部靠近亚速海的边境之城,为顿涅茨克州第二大城市,也是乌克兰人口最多的十个城市之一。回顾历史,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马里乌波尔也处于德国和苏联争夺的前沿。在这个拥有40多万人口的城市,大批市民作为强制劳工,被掳往德国服苦役。娜塔莎·沃丁就是这样一个诞生于战火夹击中的孩子。她竭尽全力寻找的,是有关她的生身母亲叶芙根尼娅及自己家族的一切过往。
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作者在接近耄耋之年时想要弄清自己家族的历史?又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她每一步小心的求证与探寻?当她坐在电脑前借助互联网搜索母亲的名字,千头万绪的尘封过往档案如同历史暗夜时刻抵达的幽灵,穿越她焦灼而渴盼的梦境。她不曾知晓,她即将揭开的,远不止是一份久远厚重的古老家族档案的一角破碎册页,也是一面缀满艰辛与恐怖的人类舞台大戏之幕,更是一枚献给世界上爱好和平的人们的血色纪念勋章。
“我想,她该有多高兴,再也感觉不到生活给她带来的苦痛,这些苦痛折磨了她那么久。或者,她在最后一刻还是回头游向岸边,如果她会游泳的话?她在最后一刻不是自愿死去的?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十月冰冷的河水。我琢磨着,也许她不是溺水而亡,而是在走入冰冷彻骨的湖水后,还未溺亡前,她又小又虚弱的心脏就已经停止跳动,裂成了碎片。”这是作者娜塔莎·沃丁在《她来自马里乌波尔》这部书的最后,留给读者的一段令人心碎的尾音,同时结束的,还有她漫长而艰苦的寻根之旅。她的生母,一个有着乌黑的长发、姣好的面容和湖水一般深不见底的忧郁双眼的美丽乌克兰女子的形象被永远定格在了黑白照片中,定格于作者日渐模糊且渐行渐远的记忆里。即便如此,作者娜塔莎不放过任何可以重绘家族版图的一星半点线索,终于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将最后一枚家族拼图复原完整。
《她来自马里乌波尔》的封面上,一只望眼欲穿的女人的眼睛特写,似乎正看向未来的深处。“马里乌波尔三部曲”的第二部《暗影中的人》的封面,则展现了一个阴郁的男人面容——他的一半脸隐藏在暗处,像是一个亡命天涯的杀手,一个呼风唤雨的海盗,一个被罪恶与苦痛缠绕的受难者。这样的封面设计隐晦地契合了《暗影中的人》的主题。较之第一部《她来自马里乌波尔》,叙述一如既往地深沉而凝练,所不同的是,第一部偏重从历史角度书写一个特定时期的特殊群体的过往,而这一部,则是将泣血的尖端刺入更深的自我内部,在试图探寻作者与父亲的畸形关系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揭掉了覆于自身的伤疤。
《暗影中的人》显然比《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更进一步。这种进一步的探索,在于作者由血泪交织的控诉转向了生命内部的追问,这一次,经由家族的历史寻踪,我们看到了娜塔莎·沃丁踽踽独行于荆棘密布的险恶人生,她沿着既定的目标,不断向更僻静更纵深处走去。
在讲述了自己的家族故事之后,“马里乌波尔三部曲”第三部《娜斯佳的眼泪》将目光聚焦在乌克兰裔清洁女工娜斯佳的身上。
娜斯佳出生在乌克兰西部一个犹太人口占很大比重的乡间小镇。娜斯佳从小就对战争没有任何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都是她从别人的讲述中得知。她的父母都是镇上的药剂师,经营一间自己的药铺。夫妇二人在很大年龄才生下娜斯佳。正是因为对父母健康的担忧,娜斯佳上学很用功。她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少先队的积极分子。大学时代,她响应国家号召,选择了工业国建设中急需人才的土木工程专业,并与医学系的学生罗曼坠入爱河。二人在同年顺利毕业,她得到了一份工作,并与心爱的人一起养育孩子,新生活看起来才刚刚展开。谁也没有料到,紧随而来的失业危机与恶性通胀,让娜斯佳变得一无所有。此时,她与罗曼的美好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娜斯佳来到柏林,给富有的太太做清洁女工维持生计,为了让留在基辅的外孙斯拉瓦能过上相对温饱的生活。
娜斯佳的前半生,都生活在一个残忍而吊诡的悖论中:想要让所爱之人拥有更好的生活,她必须留在德国。为了居留权,她必须要和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德国男人结婚,哪怕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情感,他只会带给娜斯佳更多的工作和更多的债务,但她无法离开他。正是因为她想念她的乌克兰,所以她不能回家。
“娜斯佳和我拥抱在一起。我们仍然不敢相信,分别就在眼前了。这一切都始于她那没有克制住的泪水。那是在很多年前了,没有德国居留许可的她来为我打扫公寓,而我为了让她开心,用唱片机播放了一段来自乌克兰的旋律。现在,她穿着为了与德国告别而特意买的新牛仔裤,手里提着她那个双肩背包,坐进了小货车的副驾驶,我第二次看到她流下了眼泪。”娜塔莎·沃丁以一种令人怅惘的开放式结局收束了全篇。
透过娜斯佳流下的泪水,作者娜塔莎望到了自己的母亲:“从她的泪水里,我一下子又看到了我母亲的那份乡愁,那种无边无际、无从医治的情感,它是我童年里猜不透的谜,是关于我母亲的秘密,是一种打我记事起就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的暗无天日的重病。”自此,两代乌克兰女性的生命体验重叠在了一起。而作为这场相遇与重逢的见证者的娜塔莎,也是历史进程与时代嬗变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从寻根溯源,到审视自身,再到为身边的女性立传,“马里乌波尔三部曲”可以说环环相扣、紧密相连。不论是“她们的故事”,还是“他的故事”,抑或“我们的故事”,都是构成这副完整链条上不可或缺的环节。娜塔莎·沃丁以自己纯熟非凡的写作技艺、克制冷静的情感注入,终于抵达了自己诚恳而坚韧的内心,也将“非虚构”这种体裁赋予了无可比拟的鲜活与生机。
(作者系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