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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伟东
鼓楼西剧场制作的《一日三秋》,是刘震云舞台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剧作以延津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陈明亮的成长历程。这是一个关于生活和笑话的故事,展示了人间生灵各种活着的样子,关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和恩怨牵绊。整个演出轻松流畅,含蓄蕴藉。舞台素净、简洁,即便诉说生活的沉重,也并不着意庄严和凄美,反倒在平静的回忆和咀嚼中,透出一股洒脱和韧劲儿。
《一日三秋》剧照 王亭 摄
流畅的戏剧呈现
《一日三秋》是一个关于生活被毁坏后重建的故事。明亮的前半生是细碎的悲剧,一切似乎都不太对劲。他在生活的荒芜中,勉力灌溉出美丽的花朵,完成了生活世界的重建,追寻到心灵的寄托。戏剧叙事衔接紧密流畅,深意都在平淡中体现。
人生伊始,明亮发现似乎没有东西靠得住:父亲、继母、养父母等都不是想象中的依靠。小小少年的生活世界破碎不堪:爱他的母亲、奶奶离他而去,他的存在成了父亲一家、养父一家的累赘。因至亲离世导致的生活世界解体,成为明亮无法回避的命运;对至亲的思念也是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直到他遇到自己的爱情,为了爱情远走他乡,重新打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世界。
很难说具体哪股力量让明亮的生活坏掉了。支配生活的恶仿佛是无形的,也无法责怪:生父、继母、养父母都是平庸之人,只有个体生存欲望下的自私,没有给予和爱的能力。最后迫使他们小夫妻远走他乡的,也不是具体哪个人,只是当地县城中的一众群氓,以及他们的恶趣味、无同情的野蛮。到头来,这股来自生活本身的恶只落实到了一个具象上,那就是市场管理员孙二货。可这个恶的代表也不过是平庸群众中的一员而已——他只是乐于操弄手中的小小权力,追求自己的私欲。为了泄愤,明亮把捡到的流浪狗命名为孙二货,却和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最后作为狗的“孙二货”孤独地离去——人狗死别,转化为他对“孙二货”远去的不舍,这无疑降低了复仇的力度,也带上了某种幽默和洒脱。
剧作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关注,那就是人的孤独:花二娘因孤独而要听笑话;马小萌因孤独而要出人头地;陈明亮因孤独,也一定要找到奶奶的枣木匾,不管真假。品味了人世的孤寂之后是透彻、通达,是讲笑话、听笑话。剧中重点段落是青年马小萌和明亮重逢后喝酒,各吐心事——这场戏是极端孤独的两颗心初次敞露,也互为彼此生活世界重建的第一束光。
素净的舞台美术
本剧主要美学特点是轻快素净。借助灯光的调整和道具的运动,场景转换和戏剧叙述的节奏流畅轻盈。由老董和明亮分别做叙述人,清晰勾勒出了故事的背景,使观众能迅速进入戏剧叙事——这是大的结构转换成功处。小场景的转换也很灵巧。明亮赶火车一场,车站、车厢、人群,通过几个人体变换迅速塑造出来;人、狗两个孙二货最后的命运交代几乎无缝隙衔接,轻巧而风趣。分区的灯光使用有效,突出了舞台表现重点:明亮给马小萌讲在武汉见到妈妈一场戏,两人坐在舞台前沿;孙二货企图调戏马小萌一场戏,两人围着桌子转;狂怒的明亮要杀孙二货,面对着一个菜盆挥舞菜刀。这几个场景都借助分区灯光,很好地框定出表演核心区域。
视觉效果同样配合了表演的轻灵风格。背景道具的主要色调是白色,奠定了淡雅、纯洁的基调。在舞台造型方面,借助巨大的椅子、造型灯、从舞台顶部悬挂下来的天蓬元帅的招牌、布幔等简单道具,完成了环境的假定。这些都体现了本剧轻快简洁的舞台风格。椅子是本剧的主导舞台意象,有超大体量的,也有正常尺寸的,多个场景都有使用。联系椅子在中文语境中的意义,剧中人物挣扎寻找人生位置、寻求自我定位的意味似乎不难理解。同时鉴于椅子明显的超大尺寸,对比人物的尺度,也成为一种压迫性的生活力量的象征。
导演还善于利用向上移动的道具,引导观众关注纵向舞台空间。招牌、布幔自然有自上而下的悬垂感和视线引导功能,此外,偶尔使用的看台和梯子也同样含义深切。马小萌的秘密被曝光后,她跑上舞台中央的移动看台,看台立面形成象征人生绝境的悬崖意象,而看台另一侧层层的台阶恰似运动场的观众席,承载的无疑是这一场热闹的看客。奶奶死后,背景有一架梯子缓缓升起,寄托了无限的美好愿望。
神秘的故事格调
本剧的一个重要叙事元素是神秘。花二娘望夫千年,在他人梦中采集笑话是核心背景框架;樱桃辗转来生也堪称神奇;奶奶讲的小黄皮故事在民间叙事中常见,则寄托了尘世无奈的深情祈愿。这些神秘故事都增加了戏剧的趣味性,成为叙事魅力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从叙述效果来看,神秘元素是一个加密的过程,一种有意的修辞手段。老董看透不说透的智慧、花二娘的执着等待都是对真实人生的某种处理和投射。在花二娘的世界里,好笑话值得一只红柿子,讲不出笑话要换来一座肩头的大山,能让梦中人负重毙命。笑话成为本剧核心意象。
神秘也是一种力量,是打破叙述结构的秘密出口,也是照亮角色精神生活的神圣灵光。从剧作来看,人间生活似乎不太容易对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孤独和痛切,而如何应对则需要真正的勇气。自杀的樱桃需要一个来世,这个神秘回归的重要意义指向的似乎不是她自己,而是活着的明亮。当明亮悟到妈妈来自戏剧而终于回到了戏剧时,心灵获得的解脱非言语可表。
《一日三秋》借助笑话和神秘演绎普通人的生活。笑话是一种解构性力量,是对既成事实的否定,对规矩的冒犯,也是对功利性目标的超越。神秘则表达了对人心的某种敬畏。作品借助神秘情节,实现了对人之尊严的追求,对人之情谊的拷问,也展现了对人之努力的期待。笑话和神奇为偶然的人生架构出一个意义框架,从而使之变得可以解释、可以接受。借助这两者,不能追求的变得可以向往,不敢指望的变得可以信赖。无论笑话还是神秘,最终的目标都不在于破坏、征服、归化,而在于宽容、忍耐、接纳,进而创造出值得努力的生活世界。(作者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