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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梓
在阅读小说《蛮与痴》时,我想到韩国作家韩江在获颁诺奖演讲时的一句话:“过去能否帮助现在?死者能否拯救生者。”《蛮与痴》是一部关于如何处理记忆、面对故土、失去、碎片与讲述本身的长篇小说,它的作者是1997年出生的青年作家郑恩柏。这是他的第一本小说,据编辑讲述,他花了两年完成这部长篇,小说的发生地就在福建,作者叙事时使用了不少温州方言。
温州语料支撑起的土地小说
这部小说的主线情节并不复杂:三个西湾的年轻人怀着志气出海,却没有想到在狂风暴雨中误入东湾渔港,船只损毁,连带着撞伤东湾渔船。东湾与西湾父辈因历史旧债而结下仇怨,此番船只误入事件成为导火索,导致东西湾人持续多日的械斗。三兄弟之一明泽因伤重且错过及时治疗而死亡,幸存的明勤和明杰怀着愧疚活下去。
如果仅仅讲述这一事件属实单薄,也缺乏新意,作者的巧思是他加入了虚构的采访,每一篇采访对应一个卷入当年械斗或者在当地生活过的人。小说被主线故事和采访部分大体切分为双线叙事,而在目录上分为三部,每一部中有不少章节是以人名或身份做标题,比如“阿妈”“早餐店主”“某渔村女人”“缝纫铺老板娘”“女子械斗队长”“离乡之人”。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会觉得械斗事件更像是串起糖葫芦的那根竹签、鱼身里的那条鱼骨,小说里最吸引我的,其实是作者借由这起事件引出的沿海渔村群像,他们以受访者的姿态来交待自己的故事,这一部分很像社会学研究生去做田野调查而收获的口述材料。在小说中它是虚构的,即一种虚构的民间声音,郑恩柏在模仿这些声音时是相对写实的,因此避免了虚假感。
同为福建创作者,跟陈春成取法中国古典语言不同,郑恩柏主要是向地方方言、口语取经。我在《蛮与痴》里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方言表达。比如“夜晚”叫“暝”、“你”叫“伊”、“堂伯”是“阿爷”、“姑奶奶”就是“姨姊婆”、“成年男人”叫“男子客”、“自说自话”,叫“自个讲自个是”。
温州人形容人大大咧咧,叫做“心家”;形容海上一片漆黑,就是“乌脱茅坑”;说一个人犹豫,就说他“黏斯疙瘩”。笔者在阅读小说时喜欢记录有趣的词汇和句子,因此在读《蛮与痴》时,小说首先给予我的趣味是语言上的,这不是一篇干瘪的、用陈词滥调写就的小说。作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郑恩柏展现了娴熟的语感和方言使用能力,他的叙事口吻成熟、轻盈、有自我风格,而且已经能够模仿不同人物的语气去说话,在青年作家中,这是一个宝贵的品质。许多新锐作者会在早期创作中不加节制地书写自我,他们把自我的欲望投射到整本书里,使得他们的早期创作充满自我中心主义和文人郁郁不得志的气息。我不确定郑恩柏是否有过这个阶段,因为查阅他的资料,过去他很少发表小说,这就是读者在市面上能读到的他的第一本书。至少在这本书里,叙事者将自己藏得不错,由于双线叙事、采访体、第三人称叙事的结合,作者的个人表达在书中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存在,而不是急切的宣讲。
生活化的小说能产生平视感
小说中最有难度的是采访部分,作者需要模拟不同的人讲话,比如女性,这是跟作者在现实生活中相差很大的群体。一般取巧的作者第一本书会写自己,写最熟悉的生活,比如你曾读到的主角是作家的小说。《蛮与痴》的土地是作者熟悉的,但当地妇女的生活与口吻,对一位男性作者来说,往往是隔一层膜的。作者和出版机构都没有标榜此书具有女性关怀,这或许是一种有自知之明的回避,但通读全书,女性境遇绝非边角料,而是重要的部分。
在《蛮与痴》中,郑恩柏呈现了多种身份女性的声音,譬如:渔村女人、缝纫铺老板娘、被拐卖女人、阿妈,这是非常重要的。
自白话文小说兴起以来,乡土小说、地方叙事的一大弊病,在于重复男性成长的叙事,无论作者是同情还是批判,女性角色在他笔下都围绕着男人的欲望而存在。鲁迅的《狂人日记》、萧红的《生死场》、朱西甯的《旱魃》《铁浆》之所以特别,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他们摆脱了这样的叙事,而当郑恩柏呈现女性角色时,不能说精准,但至少能感受到他在努力贴近这些女性的口吻,去呈现她们真正关心的事情。
作者没有直接站出来概括女性的遭遇,诉诸简单的呼吁与批判,而是以受访者的形式,让女性人物一个个说出自己的遭遇,这样的方式让小说更加生活化,也更能够产生平视的感觉,这对一位青年作家来说,是难得的自觉。
青年作者的野心和不足
因此,《蛮与痴》是一部具有语言、结构自觉和性别反思的新秀之作,但诚恳地说,这部小说的不足也较为明显。首先,仅仅从私人的阅读感受来说,我会觉得本该是小说重头戏的械斗,并不足以撑起作者那么漫长的铺垫。作者在小说里花费了上百页来铺垫械斗发生的原因,又通过大量虚构的人物采访,以回忆录般的方式让不同人回忆那场械斗,可是当重头戏械斗发生时,坦白说我在阅读时已有些泄气,而作者的描写也说不上多么精彩,对于民间那股生猛、市井、混乱又恪守着某种长期习惯的气息,作者在书写时笔调还是有些紧了,并没有完全放开。
这部小说在写到高潮时,用了一个“先交代结果,再写过程”的设计,其中也有一些值得摘录的佳句,可惜整体的效果没有托举起来。通读全书后,作者的方言使用、地理风物描写和女性受访者出现的章节,是我回看此书的原因,而械斗戏并没有引起我内心强烈的触动。笔者的故乡在岭南,这样的宗族械斗我也曾听父辈提起过,甚至在我年少时,学校还发生过类似的景象,因此这种阅读效果的隔膜,恐怕不完全是文化与成长差异所致。
其次是在结构上,作者的原始材料是一个小长篇与众多虚构的短篇采访,这个小长篇被切分成若干章节,与采访交替进行。因此,它表面上是一个四百多页的长篇体量,但作者其实还是回避了那种大长篇的难度,而是用小长篇的方式去写,然后再加上那些短篇采访。可惜的是,短篇采访与小长篇的结合并不紧密,在阅读时仍有凑在一起的感觉,使读者觉得作者这种写法的意图较为明显。叙事的进行,也更多像爬山坡,而不是引导读者剥开一层又一层,向某种更广阔、更具有想象力,或者更出人意料的境地开阔,因为我是对此有期待的读者,所以诚实地说,这种期待并没有得到满足。
但是,如果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的读者,我仍会愿意推荐这本小说,因为它在实践当下已经并不流行的写法,作者用一种诚与痴的方式在创作文本,它的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
这部小说会让人联想起近年来国内流行的方言小说,不过它也让我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后者被黑泽明改编成电影《罗生门》,讲述了不同立场、视角之人针对一起死亡事件展开的不同描述,探讨讲述和回忆的不可靠。《蛮与痴》开头就写道:“我每在这座由四通八达的弄巷组成的迷宫中迈出一步,就越深陷于话语交织涌动的迷津。”
而在读到最后一百页,我们会发现它是一个有些反读者期待的文本。当读者读到小说三位主人公明勤、明杰、明泽三兄弟的出海冒险时,按照传统的成长小说路数,三人组一定会经历奇遇,缔造一些魔幻有趣的故事,但在这部小说里,三兄弟朝向的却不是英雄主义叙事,而是混乱、失败、死亡与记忆的差异。小说第三部第二节写道:“到头来,三兄弟以为的英雄壮举在他人眼里只是笑料。”实际上,小说紧跟着的段落恰巧回应了为什么作者要大费周章用采访的形式,营造出“众声回忆”的叙事效果,因为许多事情,哪怕是当时被认为重要的事情,都会被时间冲淡,当事人的回忆也会出现偏差,如果没有人执拗地去保存在场者的声音,这些声音就都会被遗忘。所以小说写道:“明勤蜷曲着高大的身体,躺在阿叔家冰凉的木地板上,感到一份幽深的孤独。这孤独来自一颗贴地跳动的心脏,来自埋藏于土地深处微弱的回声,并非今日,而是许久以前,更久之前的回声,来自一次次重复,却永远互不理解,互相遗忘,永远怀着那份自我保护式的轻蔑和无动于衷。”(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