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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力苈
2025年开年,香港话剧团的粤语版《天下第一楼》来京,在天桥艺术中心上演。该剧由何冀平编剧、司徒慧焯导演、谢君豪主演,舞台上表导演的精准配合,让这出京味儿名剧带给观众新鲜的体验;熨帖的戏剧节奏,更让这出戏在港味儿之外留给我们诸多值得回味的地方。
当下,影视等各类讲故事的艺术都越发追求篇幅微短化与情节凝缩,感官冲击与情绪反转似乎战胜了细腻情感与思想深度,此时我们还在讨论一部时长三小时、紧紧围绕表演而创作的戏剧,显得有些复古又奢侈。然而,粤语版《天下第一楼》确实在用它的扎实创作向我们发问:一出戏的戏剧节奏真的跟演出时长有关吗?京味儿经典换了语言又何以经典?在语言的转换之下,港味儿《天下第一楼》的创作有哪些文化碰撞与创新?
紧拉慢唱,找到自己的节奏逻辑
《天下第一楼》的故事并不复杂:时间起于1917年,故事在以全聚德为原型的烤鸭店福聚德里展开。老掌柜唐德源面对同行的竞争、两个儿子的不争气,临终前不得已将心血托付给外姓人卢孟实。三年之后又八年,卢孟实通过大刀阔斧的改革,一路将福聚德打造成京城餐饮界的翘楚,两个少东家却因其在老家置办田产,心生猜忌,将福聚德的经营权夺回。十一年苦心经营以被驱逐收场,卢孟实离开之际留下一副对联,将“谁是主人谁是客”“时宜明月时宜风”的苍凉与坦然留与后人评说。
与北京人艺经典版本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不同,粤语版的台词和演员的动作,给人的直观感受都是速度极快。不少观众反馈一不留神就跟不上字幕了。但实际上,即使减去编剧为此次演出专加的一小段洛英(原作里的玉雏儿)与卢孟实的对手戏,演出时长也比人艺版要长不少。粤语版增加的部分,是在不改动台词的前提下,在二度创作中对剧本细节进行揣摩、阐释,继而变为台上的表演。
试举两例。全剧第二幕,福聚德已盖起了新楼。盛夏清晨,卢孟实发现烫鸭子的水温不够,为了守住“三把鸭子两把鸡”这一处理食材的规矩,吩咐伙计往烫鸭子的桶里加沸水。在此版呈现中,每加一次水,卢孟实都会握着伙计的手一起伸进水里一次,加至第三次,观众的期待被叠加起来——果然,两人都被烫了一下。重复、累积,观众却肯定是要笑的。
还有一处,包哈局大执事来给宫里订鸭子,碰到民国政府的副官,两人展开了一段绝妙的对手戏——一个是心知大势已去,戒备、畏惧还得心虚地硬撑着脸面;一个是权力在手腰里有枪,在惯性下仍半真半假地尊敬奉承。于是,两人相互让座,用对方的方式错位地行礼还礼,强弱关系反复快速地转换,制造了一种不协调又有节奏的尴尬,放大了原作中时代新旧交替、人与人关系错综的荒诞。
整场演出中,还有很多二度创作的巧思都藏在这些细微之处。从子西总惦记去买的热萝卜丝饼,到罗大头与李小辫的比试,再到群戏走菜的行云流水,还有不断变化、递进的鼓声,透过福聚德大门投射在舞台上的光影变化……粤语版《天下第一楼》从原作中找到了自己二度创作的节奏逻辑,将各个要素编织在一起,让舞台真正变成了有节奏的空间,一气呵成,并最终将观众引向全剧结尾——一抹苍凉情感的升华。
翻新解读,平衡经典的共性与个性
何冀平于1988年写成《天下第一楼》,同年6月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搬上舞台,经夏淳、顾威、闫锐三代导演之手,演出场次和《茶馆》《雷雨》一样都超过500场,成为人艺的看家戏。《天下第一楼》自诞生至今,既吸引了相当规模、涵盖各个年龄段的观众群,也形成了能在两岸三地甚至海外打动观众的经典品格。
经典所具备的主题多解性,能在不同时代生发出新的意义。因此艺术家们不断将经典重新搬上舞台,发现那些曾被有意无意忽略的角度。能否在不改动剧本的前提下,通过演员的动作、舞台灯光音效等视听要素的诠释,赋予剧本以不同时代、视角的新解,是考验表导演功力的重要标准。
面对《雷雨》,王晓鹰导演删去鲁大海的处理,在曹禺看来是让《雷雨》“进入一个新的世界”;李六乙导演则抓住角色反复强调的“搬家”和舞台上始终不动的沙发座椅,形成张力;王翀的《雷雨2.0》借助镜头语言,完成对周萍与四凤的情感特写;而王子川的《雷管》,则可以肆意地进行一场带有同人写作色彩的续写。
同样,《茶馆》也可以在不同导演的创造下,在抽象的钢铁巨轮(孟京辉版)、四川街头的茶馆(李六乙版)或是高中教室里(王翀版),拓展解读空间,为经典注入新的生命活力。
此次香港话剧团的舞台演绎,并非添加地域色彩的外部修饰,而是对原作经典品格的共性与个性有深度综合把握。《天下第一楼》有自身的经典气质,这在其人物性格塑造方面最为突出和独特。相较于《茶馆》,《天下第一楼》的时空图景确有相对封闭的局限性,但在福聚德这个空间之内,编剧注入了醇熟的技巧与自身真挚的情感,塑造出一个个性格复杂的人物。主角团里没有完美的英雄,也没有十足的坏人,每个角色都有多个面向的性格展示,每个角色的性格共同汇聚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卢孟实是个好老板,他有着超越时代的经营理念,他不想让饭馆的伙计囿于社会对“五子行”的偏见,让人看不起;他也有油滑世故的一面,能在大执事与副官之间左右逢源;他对洛英的爱不能说是无私,但又有其时代的必然。
洛英亦然,作为剧中唯一的女性角色,当初虽是为了调剂剧情的硬写,如今看来,这一角色却明明集中了编剧更多的偏爱。临近剧终,面对唐家两个少爷的调侃挤对——“卢孟实回乡下怎么没带上你”,洛英只简单回了一句“他家里有老婆”。此版编剧为其多加的一场小戏,以虞姬暗喻,更衬出其对卢孟实感情中的果敢与英气,难怪曹禺会说这个人物会有个好结局。而在电视剧版的《天下第一楼》里,何冀平也确实赋予她一个圆满的命运走向,这与编剧此后创作的德龄、金镶玉等一系列充满魅力的女性角色可谓一脉相承。
福聚德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性、爱好和生存之道,在时代的裹挟下又成就了福聚德的必然。港话的演绎,找到了每个人物最能打动当下观众的解读线索,重塑福聚德今天依旧让人唏嘘的命运与境遇,同时也放大了原作潜在的商业属性。复杂的人物性格能够承载不同的解读,不同时代、不同阅历、不同年纪的观众,也自能在这些人物身上读出自己的同情与理解。
魅力源泉,望东西也要通南北
无论是京味儿还是港味儿,《天下第一楼》的语言带来的不同味道,只是最直观、最表层的特征。不同演绎方式能制造出不同的演出效果和剧场体验,其背后是对原作经典内涵的拓展,这些创作经验才是文化碰撞的深层价值和贡献。
香港话剧团赋予《天下第一楼》的独特节奏,不只是一次对经典剧作跨越地域性的引证,或是一次对京味儿经典充满地域色彩的解读,更在于其留给我们对于经典传承的思考,也是对粤语版舞台魅力来源的思考。
粤语版《天下第一楼》演员夸张、戏谑的动作,让人联想到香港文化多元包容、雅俗混杂的特点。不仅如此,港话对《天下第一楼》的演绎,自身实际也在不断调整。
此番巡演版本不仅加了戏,还取消了舞美设计中较为写实的二层楼,以更加抽象的建筑要素搭建起福聚德的象征空间。此外结尾也做了改动:和上个版本一样,卢孟实与过世的老掌柜再见了一面,但此次辅以水溶布技术,让用以点题的对联当众破碎、消失,以“不在场”强化了其在观众心中的“在场”。此间折射出的,是香港文艺发展的脉络——在多元碰撞、瞬息万变的文化生存环境中,练就一身灵活、敏感的创作本能,形成不断追求大众娱乐又兼顾艺术性的微妙平衡,这正是所有希望平衡商业与艺术的创作者所看重的目标。
香港是戏剧文化交汇的重要场域,抗日战争时期剧人南下激活香港本土戏剧的活跃;上世纪60年代上海越剧团访港推动邵氏电影古装片的发展,掀起黄梅调经港台至东南亚的文化旋风,以及围绕电影、话剧、粤剧等多种媒介的上海与香港双城交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两岸三地舞台上对彼此经典剧作的多样演绎,包括北京人艺赴港台演出,香港剧团作品在内地的巡演、内地版的排演等。中国戏剧在东西南北的文化交汇中,以演绎经典和新创作品等形式,展现出新的活力。
近年来,国际艺术节的举办、名团名导的剧目引进,让中外戏剧交流成为本土戏剧发展的重要议题。与此同时,戏曲作为中国戏剧艺术中独特的、具有浓郁地域色彩的品类,其和话剧的相互影响值得深入关注与讨论。如果说“望东西”意味着“引进来”,那么“通南北”则是中国戏剧在自身文化互动中,内部丰富的地域文化之间的借鉴、传统底蕴与当下新生的碰撞,这些同样可以激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贾力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