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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力君
本雅明在考察欧洲中世纪时发现,远行的水手和安居本乡的老农夫都是会讲故事的人。然而,随着传统社会的逝去、人类探索世界能力的增强、距离感和空间意识的改变,这两类讲故事的人的魅力渐趋式微。作家禹风于2024年推出的小说《梦潜》,向读者展示了因潜水而衍生的熟悉、新奇而又幻梦般的故事。潜水作为兼具陌生经验和熟稔技能的人类行为,成为当下生活中利用现代科技手段、设备和工具,探索自然、深入自然的人类活动。
具身化的“水下时空”
在惯于陆地生活的人们心中,水下的世界,尤其是广袤的海洋领域,往往是一片模糊或空白。《梦潜》这部作品凭借个体的身体活动,真切地展现出五彩斑斓的水下世界。潜水者以肉身潜入水底感受水体世界,有别于《海底两万里》的想象和推测,亦不同于科学考察所获的理性判断,而是基于感知与体验再现“水下时空”。
《梦潜》中不仅刻画了珊瑚礁、海底沙地、鱼群、大型鱼类、水下峭壁等多样的水下景观和动植物,还详尽描述了在潜水过程中各种生理体验和身体感知。诸如不同水压产生的身体感觉、压力改变时的忍耐限度、水中身体的控制能力、如何避开障碍及避免其他有害物种的攻击的本能和下意识,以及面对风暴时的应变能力、极端条件下的求生之道等。作品还描述了水中漂浮的感觉、夜潜的记忆,以及身处无限广阔空间又无法定位的恐慌和焦虑——“开阔空间恐惧症”,还有令人迷离恍惚的奇异的“氮醉”(潜水尤其是深潜时,氮气在人体内积累而产生的麻醉现象)感受。潜水中遭遇的多种情境与海底世界的奇异景观,都是潜水带来的有别于陆上的陌生体验,是从回望陆地视角产生的别样感知:“经历了海底的黑暗,宾馆熄了灯的房间就不可能再黑暗”“每次下水心里沉甸甸,重温最初作为婴儿来到这蓝色星球时令他哇哇啼哭的那种压力”“现在是海平面以下22米深度,能见度良好,太阳在水面上像一盏昏黄的灯”。潜水所感受的周边环境的光亮、色彩与体感差异,都是异于日常生活习惯、固有观念、认知以及惯常感知的改变,是迥别于陆地生活的物质基础与生存条件而产生的新的体验和认知,也是人类身体记忆的重新开启。
《梦潜》提供了人类介入水下世界的新经验。潜水员以漂浮的身体形态,借助运动和感知系统认识区别于陆地的新环境。通过依赖身体移动而逐步展开的水下行动和认知,以“触摸”方式积累认识世界的新经验,为人类展开新的言说和思考提供了新素材和源泉。
水下的人性反思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进程中,人类积累了非常丰富的陆地生活经验,陆地成为人类日常生活的主要活动空间。亲近海洋的潜水活动,则唤醒了人类无意识领域、与史前生命意识关联的冒险精神。现实生活中的潜水活动,是在现代科技基础上新的探索世界的渠道。相对于源远流长的人类陆地生活史,海底世界仍属于原始蛮荒地带,是偏僻、荒凉、寥落、活动稀疏、未经人类文明改造的陌生之境。
潜水时人们容易遭遇各种难以把握的、超出预期的、不能理解的事物或者现象,但“人生是客旅,所有到达人间者必经历练”。人们在不断遭遇意外、偶然和失控状态时,才能感受自然法则的强大力量。潜水员们时常面对变幻莫测的风暴天气、汹涌的海流等风险,以及各种未知的挑战和威胁。这些平凡生活中不曾企及的独特体验,让他们能有机会去领会生命的完整历程,甚至生死之间那微妙而深邃的界限,进而形成一种超越常规意义的生死观念,和对生命意义的别样理解。
《梦潜》这部小说集中出现的这些对水世界心驰神往、热衷于潜水活动的潜水者,他们大多背负着不同程度的心理暗疾或精神创伤。远离人群的潜水活动,也是暂时逃避或者妄图忘却人生伤痛的一种选择。《沉鱼》中的卜冲,因情伤而远离喧嚣繁华的都市生活,试图通过潜水逃避世界、麻痹自己;《深处》中迷恋深潜的唐唐,无法忘怀水深处的诱惑,即便师傅和妻子苦口婆心地劝阻,也依然无法令他放弃这一涉险之举,直至在深潜水底时面见海神幻象后,他才经过自我挣扎得以上浮,摆脱了险境;《洋流》中处于不同状态的三对夫妻,在遭遇洋流致使无法顺利返航、只能漂泊在海面上的极端情境下,内心隐秘以及各自真实人性才得以暴露。经历一次潜水过程,就等于经历了人生的一次重启。每次潜水,都能有不同的体验和收获。这些传奇故事以及展现的真实的人性状态,都是在潜水活动中遭遇突变或意外等极端人生情境下,或在裸裎的人性状态之际,一次次审视人性的经历、一次次精神的救赎之旅。潜水通过环境的改换、情境的变化,打开了另一世界维度,使长期沉浸在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状态中的人们,意识到自身经历和认知范围之外的更为广阔的世界、自然法则和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进而对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和狭隘心态进行反思。
作家凭借对善恶、爱情、生死等经典文学主题的探讨,提供了人类重新审视自身处境和生命意义的可能。
人类社会的延伸和扩展
潜水活动,作为人们面对陌生环境和别样空间的新探索行为,在其过程中催生出一种适应此类活动的关系模式,既相互陪伴、相互依存,也互为镜像的关系设置。在《沉船加那利号》中,现实倾向的中国男人谷晓涛和相信童话的日本男人俊代,尽管性格不同,价值观也不同,但是两个东亚男人在合作中完成了充满传奇的潜水行为,且在俊代过世后,谷晓涛通过他们共同建造医护型养老院延续同伴的生命价值;在《下降流》里,行事谨慎、理性的中年男人莫涛,在遭遇海底下降流困境时,与勇敢无畏的潜导莎拉协同合作、无缝配合,从而得以顺利上浮;而在《跟姑妈去看小象》中,庆阳和晓霜不仅合作完成了海底夜潜,还实现了自我救赎和相互之间的心灵拯救。
文学作品中的潜水活动,并不仅仅局限于具体的活动,它更是人类社会关系的延伸和扩展。潜水过程中的人物关系,也不限于由单一的、目标明确的潜水行为而展开,更体现为相互合作和互相成就的系统行为。他们在水下互为伙伴,在相互依靠的同时,更需要理解、尊重和信赖对方,从对方的一举一动和发出的信号中读懂其意图。作家深刻洞察并把握了这一人物关系特质,尤为突出人物关系间的镜像关系。
潜水时镜像关系不仅存在于人物之间的关联,还扩展到潜水活动以外的整体世界。陆地生活和潜水活动、都市生活和探索自然的活动,相互间都构成了镜像关系。当作者潜入水底时,陆地景象、都市空间和人生经历,都如梦幻般地作为镜像而存在,成为回望陆地生活的对应,这就形成了“梦潜”般的角度和景象。
《梦潜》这部小说集中记述的每一次潜水活动,已然成为现代社会中逃离都市的“诗和远方”。作为中国当代最擅长潜水的作家的作品,《梦潜》这部小说是保留一次人类活动新领域的深度探索,也是试图拓展题材的书写实践。它携带着潜水的轨迹和印记,凭借大自然的雄奇和力量之美,形成了充满奇幻冒险的浪漫主义的审美风格。(陈力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