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曾 原
近日,歌手张靓颖在综艺节目《天赐的声音6》中演唱了《跳楼机》,此后又演唱了《九万字》,引发网友一片热议。打开评论区可以看到网友们的一些灵魂评论,如“五星大厨做泡面”“国宴大厨给你炸了一根淀粉肠”,甚至有网友称张靓颖为“神曲翻唱机器”,还有人评价这是传统媒体全面向新媒体“致敬”,伴随而来的是“华语乐坛真的凉了”等一片唱衰之声。
当五星大厨放下分子料理的精密仪器,转身煮起一碗泡面,这看似荒诞的跨界,恰是当下流行音乐创作领域的真实写照。乱花渐欲迷人眼,这种反差不仅折射出流行音乐市场百花丛生的复杂生态,更引发对流行音乐本质与价值的深层思考,以及对流行文化究竟何去何从的追问。
文化工业化:从个性化创造到标准化生产
当前中国流行文化最显著的特征是向“工业化”转型。这种工业化并非技术进步的结果,而是一种以市场和资本为导向的标准化生产模式。例如,音乐产业从原创专辑主导转向“神曲”(口水歌)和综艺选秀的批量制造,电影市场被流量明星和IP改编垄断,文学创作则陷入网络爽文的重复套路,更甚者是微短剧的套路化创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种模式下,文化不再是创作者与受众的精神对话,而是资本算计的产物。
泡面的核心在于便捷与标准化,只需开水冲泡便能快速果腹或满足味蕾的基本需求,正如短视频平台上那些15秒就能抓住听众耳朵的洗脑神曲。它们遵循固定的节奏公式,搭配朗朗上口的歌词,通过算法推荐迅速占领各大音乐榜单。如《学猫叫》《爱如火》等等,简单重复的旋律和可爱俏皮的歌词,如同泡面里的调味包,精准刺激大众感官,在短时间内收获数亿播放量。五星大厨象征着音乐领域的专业人士,他们深谙作词、作曲、编曲、配器、混音的复杂工艺,本应精心雕琢如国宴大餐般精致的音乐作品,却开始热衷于“煮泡面”,背后是市场需求与商业利益的双重驱动。
当代流行文化似乎已被彻底纳入消费体系,成为“符号化”的商品。近些年,选秀节目制造和巩固了一种消费模式,那就是粉丝消费,这种消费模式使审美判断变得越来越难,甚至解构了文化价值判断,对文化的影响可以说是毁灭性的。粉丝消费催生“饭圈文化”,偶像的人设、作品的评分、甚至文化事件的讨论热度,都成为可量化交易的指标。由此结果,有的流量明星一个微博的转发量可以注水到亿级,但影视作品中台词的口型都对不上,也催生了“数字先生”“数字小姐”。长此以往,大众对优秀文艺作品的认知越来越依赖商业包装,文化也将彻底沦为资本的产物。如果娱乐公司热衷于造星、造话题、造流量,而不是专注于技术、审美、作品、人品等,区分不开“明星”与“名人”的差别,那么我们的流行文化前途是可悲的。
毛利嘉孝在《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中批判到,电影和流行音乐这样的文化,被包裹在资本之中,犹如工业产品一样被大批量地生产出来,实际上是将人类的精神标准化为单调的东西。于是,“娱乐至死”成为了某些人群的口头禅。大型晚会从全民文化仪式沦为流量明星的拼盘秀场,音乐节从摇滚精神阵地退化为网红打卡点和粉丝追星现场,甚至连相声这样的传统艺术也被“段子化”,丧失了对现实的讽刺力量。当一首歌的旋律设计是为了适配短视频的15秒片段,当一部电影的选角标准是微博粉丝数量而非能力和演技,那么我们的文化终将走向何方?
文化空心化:不断刷新纪录的虚假繁荣
尽管从表面上看,中国当下的流行文化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微短剧火爆海内外、短视频用户超十亿、网络文学席卷东南亚、网络音乐年生产量超百万级——但这种繁荣是建立在“文化空心化”之上的幻觉。这种空心化主要表现为内容浅薄化、价值虚无化、传播碎片化。以网络文学为例,平台通过算法推荐机制,将作品简化为“打怪升级”“霸道总裁”的固定模板,导致“百万字小说中找不出一句有生命力的对话”。一集两分钟的微短剧不少于两个反转、三个爽点成为硬杠杠,就是让观众在简单的快乐中忘却思考,就像吸食毒品者,快乐总是很简单,代价却无法承受。
当然,更深层的危机在于原创力的衰竭,影视翻拍IP、音乐抄袭段子、图书堆砌热点成为普遍现象。上世纪90年代,曾诞生了像崔健的《一无所有》这样具有时代穿透力的作品,而今天的“国风音乐”却多是古风歌词与电子混响的粗暴拼接,甚至是AI算法的产物,是真正的“创造性贫困”。
流行文化必须要在市场与审美之间、生存与主义之间努力寻求平衡点,流行文化绝不能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要有对审美的坚守、对艺术的尊重和对品质的坚持。如果整个社会用数据替代审美,用套路取代创新,文化便只能停留在山寨与模仿的层面。广大网友为什么会集体怀念过去的“全民仪式感”(如歌曲《让世界充满爱》《北京欢迎你》,如电视剧《渴望》)?那是因为人类对精神厚度的渴望从未消退。但是,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怀旧上,关键的是以技术反哺人文、以资本激活创造,在碎片化时代重新锚定文化的价值坐标——唯有如此,流行文化才能从“空心狂欢”走向“实心共鸣”。
文化边缘化:文化尊严的失落与知识分子的失语
在资本与大众的双重挤压下,文化逐渐被边缘化。当有人反问袁隆平“你居然不认识巩俐”时,当著名作家与流量明星同台被挤到台边时,当年轻人对自己的爱豆生日爱好等如数家珍却不知道中国四大名著时,当有人哼唱《但愿人长久》却不识作者苏东坡时……不知文娱从业者们作何感想?王小峰在《只有大众,没有文化》中通过对比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与此后的“娱乐热”指出,知识分子的角色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启蒙者变为旁观者,甚至共谋者。例如,某些学者将“文化相对主义”歪曲为替庸俗文化辩护的工具,声称“没有一种文化是低等的”,实则消解了批判的可能。若按这种逻辑,非洲割礼和宋朝牢狱文化都该被尊重,而反抗者却成了破坏传统的罪人。
更值得警惕的是知识分子的自我矮化。当作家投身综艺编剧,乐评人转型为带货主播,文艺片导演转而拍摄网络短视频,音乐剧靠引进或改编国外经典剧目生存,大量音乐制作人放弃长篇幅的叙事和复杂的音乐结构,热衷创作节奏明快、情绪强烈的“短平快”歌曲……这种“拿来主义”“投降主义”,使得批判精神、原创能力让位于流量焦虑,知识分子便成为“戴着镣铐跳舞的小丑”。以某音乐综艺为例,节目中诞生的许多热门单曲,都以高传唱度和强记忆点为首要目标,编曲上突出动次打次的鼓点和副歌旋律,歌词则多围绕爱情、梦想等普适性主题,这些作品如同精心调味的泡面,迅速成为市场的所谓爆款。
千篇一律的“泡面式”流行音乐,正在削弱听众的音乐审美能力,这本应是所有文化从业者去坚守和建立的。市场充斥着大量同质化作品,失去了对生活的深度思考、对情感的细腻表达以及对艺术的创新探索。与过去那些具有深刻内涵和艺术价值的经典流行音乐相比,如今的许多作品如同快餐,只能带来短暂的感官刺激,却无法在听众心中留下长久的印记。很多人评价,这些年没有留下经典作品,或者说好作品屈指可数。打开音乐播放软件,各类粗制滥造的音乐充斥其中,想听一首好歌犹如大海捞针,甚至只能回去听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曲。所以很多70后80后感慨:原来我们都是吃过“细糠”的人。很显然,与二十多年前音乐界对音乐制作技巧和美学探索的精神相比,这些年正持续倒退和萎缩。
文化需要坚守者和引领者,也需要每一位参与者、分享者
真正的文化生命力源自对现实的诚实表达,而非对潮流的盲目追随。尽管现实并不是一片坦途,但也未必需要陷入彻底悲观。我们依旧有很多所谓“不合时宜”的文化坚守者,试图为困境中的中国流行文化寻找答案。有的艺人在校园民谣没落后依然坚持音乐本质,有的导演始终关注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还有人始终坚持作品的内涵和深度,坚持题材选择的认真慎重,用良心、爱心和责任感投身文艺文化事业。
或许,真正优秀的流行文化,应该是“五星大厨”们用精湛技艺将泡面进行升级再造,既保留其易于接受的特性,又融入独特的创意与深厚的内涵,同时兼具“局内人的清醒”与“局外人的冷眼”,既深入了解文化工业的运作机制,又为那些被遮蔽的真诚表达保留空间,既不可被市场左右同流合污,更不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创作者们能够在商业与艺术之间找到平衡,流行文化这片领域才能涌现出更多兼具流行性与艺术性的佳作,如同精心烹制的美食,既符合大众口味,又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文化需要坚守者,也需要引领者。但是,文化大厦的建造不能单单靠几个大师,而是需要每一个普通人对自己精神生活的负责。只有把每一颗未被资本驯服的精神火种都点燃起来,我们的流行文化才能真正烹饪出营养美味的精神大餐。(曾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