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奕名

　　90岁高龄的“丝路之母”耿玉琨成了热点话题。老人家频繁出镜，凭借风趣可亲的形象，使围绕其复制作品的新媒体营销商业模式大获成功，再加上某些网红的批评“加持”引发新的争议，让这位老人成了舆论焦点。在喧嚣的互联网世界，“创作-营销-收藏”三个层面的问题出现混淆与失焦，我便斗胆，围绕耿玉琨奶奶的作品和市场做简单梳理和述评。

　　先从创作层面谈谈耿玉琨奶奶其人其画。

耿玉琨在作画

　　耿奶奶出身央美，受教于很多近现代名家，后来供职于画院，绘画风格沿袭了典型的早期学院派，功底扎实，绝非某些人口中的“行画”。“行画”是中国艺术行业中对一类商业化绘画的统称，指以流水线方式批量生产、以市场销售为目的的绘画作品。其核心在于以模仿代替创作，以量产取代个性，本质是艺术商品而非艺术品，主要特征是：模仿、重复、甜俗、低技术门槛等等。耿奶奶的创作绝非此列。我们可以说她的绘画风格和艺术语言相对保守，但不该质疑她的能力和技巧，保守也并非贬义，而是其个人选择。

　　如今我们评价艺术作品，看重的是作品有没有观念、语言上个人风格与创造力。但不应忽视，这一通行的评价标准是在当代语境之下。回到耿奶奶求学的起点、创作的历程，艺术的评价方式并非如此。以85新潮为界，中国的艺术评价体系发生了巨变。耿奶奶学画和创作的年代，讲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两结合”（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结合），写实技术是核心，艺术的主要功能是服务、教化与宣传，题材高度集中化，技术也服务于叙事。如今艺术早已脱离了现实主义范畴，在表现性、观念性等多元领域各自拓展，涵盖观念表达、审美创新、语言独特、社会关怀等多个维度，形式创新与跨媒介实验成为主流，个体表达与公众参与并重，文化多元与批判性成为新标尺，技术、媒介本身包含了艺术语言的探索。

耿玉琨和赵以雄在伊拉克写生

　　而且耿奶奶也不能像她的老师辈一样有早年海外留学经验，亦无法在当打之年迎接85新潮的冲击，当然像黄宾虹、莫兰迪那样的大家一门深入有所突破也有可能，但难度太大，对耿奶奶无疑是苛求。仅从她的经历来说，有很好的功底，并且能保持创作的热情已属不易，再以当代艺术的标准来衡量，这样失去语境的评价或许有失公允。

　　当然，从现在市场上流通的复制作品来看，耿奶奶的作品呈现出一定程式化状态。在某些题材和风格上画得久了，尤其是涉及商业化的供给，这样的起伏也难免，毕竟那些大师的作品水准也有起伏。在过分熟练之后，下笔会形成固定的模式，这种丝滑少了几分绘画中的拙劲，但同时也更适应大众审美，这些对耿奶奶和其整体创作来说无伤大雅。

　　再从营销层面谈谈销售团队的市场策略。

　　当耿奶奶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以“丝路之母”的名义出现时，这一称号就存在问题。我们通常把“XX之父”“XX之母”的称号给予那些重大发明创造的元勋，“丝路之母”的称号无疑显得僭越而傲慢，耿奶奶与丈夫曾沿着丝路采风创作不假，也临摹和描绘了很多珍贵的历史作品。可丝绸之路是一段历史沉淀形成的综合概念，里边有政治、历史、经济、文化等多重含义，耿奶奶作为艺术创作者，之于丝路虽有贡献，但实在难称“之母”。亦如一位批评家所说，对敦煌保护和敦煌艺术做出更大贡献的常沙娜老师，才仅仅用了“敦煌的女儿”这种谦逊的称号。如果按照“丝路之母”这种冠名方式，那张大千岂不是敦煌之父了。

　　该团队也为耿奶奶找到一个适合新媒体的人设包装和传播策略。比如老人开篇的称呼，“孩子们！”尽显慈爱和爽朗，这种传播界面的亲和力和表演性，是绝大多数主播都不具备的。老人与视频团队的配合，既抓住了短视频的黄金三秒，更通过“孩子们”这种口头禅形成了记忆锚点。再加上与某批评类网红的隔空过招，彻底让老人的形象和市场火出了圈。

　　当下争议最大的，是耿奶奶销售作品的性质，销售方对外宣称是数字版画，据说从前还打过一些原作加版画的标签，而批评者斥之为印刷品。面对争议，老人还专门录了一期视频，由工作人员解释数字版画的制作流程，强调印前调色的难度以及所使用印刷机的高端性。实际上，数字版画与印刷品并不矛盾，印刷技术的不断提升，确实可以更大限度再现原作的色彩与层次感。

耿玉琨的绘画作品《古道新集》

　　版画本来就是复数艺术的组成部分，有专门制版的铜版、木版、石版画等等，也有先有原作再进行复制的丝网版、数字版画等等。前者是将版画的材料、技艺和艺术表现力充分结合，有其独特的魅力。后者则是针对原作的再现，也许按照本雅明的说法，这会导致艺术品的“灵韵”消失，但又能更大程度上实现艺术的传播和学习。回到市场领域，影响这类版画价格的主要因素有原作市场价值、制作质量和发行版数。

　　耿奶奶的原作并未进入艺术品二级市场流通，即没有权威的拍卖参考价，在原作市场价值这一方面有所缺失。据说耿奶奶坚称原作不售卖，只做公益展览，发心虽好，但原作不经过市场检验，版画的价格也难以得到有力支撑。数字版画的版数也是影响价格的重要因素，版数越多单价越低，倘若版数大到一定程度，就已经进入消费领域而不具备收藏价值了。

　　最后聊聊购买者的心态和期待。

　　我将艺术品购买分为专业收藏、投资、消费三个方向。倘若是艺术消费，那我们对艺术品的期待往往是装饰和欣赏，比如跟我的审美品位是否匹配，摆在家里是否好看，能否带给我愉悦。而且，艺术消费往往是高频次、低单价，墙上挂一张复制画、案头摆个小文创，随着心情不同时常更换，看腻了送人或收起来也无所谓。肯定没有升值空间，购买对象是享受这一过程，那件产品本身不会创造新价值。

中国嘉德2025春季拍卖会现场

　　艺术品投资则需要有一定的艺术史知识和艺术市场判断，艺术市场需要故事和人设，但不能仅有故事和人设。艺术史知识是锚定艺术价值和成长空间的必要基础，要理解一位艺术家作品的源头和创新点，才有判断价值的抓手。有独特形式语言和突破性作品的艺术家，往往比风格保守的艺术家更有市场潜力。另外还要了解艺术品二级市场（拍卖）和一级市场（画廊和艺博会）的趋势，目标作品的存世量和销售情况等等，综合了解这些信息，再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决定艺术品投资的方式。虽然我并不鼓励单纯以投资甚至投机为目标的艺术品购买，但这也是艺术市场现状的一部分。投资行为也无可厚非，但艺术史知识的庞杂，艺术品的非标准化，都让投资的风险进一步提升。尤其是普通爱好者，在没有系统学习的情况下，就别抱着升值甚至发财的心态买买买了。

　　真正有底蕴的专业收藏，需要对某些品类和领域有系统的研究，他们不急于变现获利，而是致力于让自己的藏品形成脉络，知识、实践、财富和热情往往缺一不可，是以艺术行业内对专业藏家往往充满敬意。

耿玉琨站在创作的十二生肖画前

　　沿着收藏、投资和消费这三个方向来看耿奶奶的画作。客观来说，类似的数字版画，因印刷技术成熟和版数众多，很难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收藏价值。而耿奶奶目前的艺术风格和语言也尚未有重要突破，齐白石“衰年变法”毕竟万中无一。耿奶奶的作品也未经过全面的艺术市场检验，投资属性更是存疑。但这种风格的小画，倘若个人喜爱，挂在家里把玩倒是未尝不可，至于消费价格就见仁见智，那就是购买者根据自己的荷包与喜爱程度来判断了。不过在下手前还是把“丝路之母”和几十年采风的悲情叙事暂时悬置，少听些故事，多看些画面。买画问心，别问耳朵。

　　因此，对耿奶奶其人，不妨宽容一些；对营销手段，则要有清醒的辨析能力；至于下手购买，就看您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和心态了。（陈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