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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平
旅美作家夏商主编的《2024年度海外华语小说》收入了16篇小说,均发表于国内各大文学期刊,作者来自于美国、加拿大、德国、日本、西班牙、瑞典、荷兰、新加坡等,既不乏资深作家,也有初涉文坛的新人。若以选集为样本而观照海外短篇小说的创作趋势,则可以见出2023年度风格的延续:异质文化逐渐成为小说的非功能性要素,不再对故事走向、人物情绪产生决定性影响,相反,隐藏在文化差异与冲突表象之下的人性幽微更受关注。此外,一种“阴性力量”也在悄然升起。这并不是指小说作者大多为女性——虽然确实如此,而是指多数作品中弥漫着一种内观而非外求、富于深度疗愈意识的写作理念。选集中的16篇小说主题各异,但无一例外的,这些小说都有着紧致饱满的内在核心力量,它们以不同的方式穿透生活表象,试图逼近、唤醒那深不可测的“自我”,这构成了整部小说集的基本叙事语法,从内容而言大致可分为四类。
第一类作品致力于描摹平庸琐碎日常生活之下精神潜流的喧哗与骚动,呈现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复杂关系。旅美作家唐颖擅长讲述上海故事,小说《那些倏忽而去的》延续了此前部分小说中的主题,在细密饱满的生活叙事中呈现艺术家精神世界的困惑与痛苦。与此前许多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嘉木和森海努力在艺术与金钱之间寻求生命的平衡点,以自己的方式回应时代的变化,他们或成功转型却付出沉重代价,或在一次次对抗中败下阵来,唐颖的写作似乎再次昭告了,如何调适、绾合“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是文学书写中一个永无止境的命题。旅居西班牙作家史志龙的《废墟》和旅居瑞典作家万之的《寻找汉斯》同样是在艺术与生活的拮抗中展开叙事。《废墟》构思巧妙,以中年作家米盖尔·切诺瓦迪在《时间之城》中讲述的一个故事作为小说主体内容,引出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年轻钟匠阿尔瓦罗深信自己工作的神圣性,对老钟匠的提醒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巨大的谎言之中。小说包含了三层嵌套结构,采用元叙事手法解构意义,以富于隐喻的方式探寻世界真相,表现个体生存困境。同样通过自我认知叙事而渴望找到生命意义的是《寻找汉斯》。小说讲述了“诗人”与“商人”夫妻四人在德国寻找汉斯而无果的一场旅行,其中的几个“汉斯”——汉学家汉斯、农民汉斯与纳粹分子汉斯——分别对应着现实世界中的复杂文化层面,而诗人试图在庸常生活中进行精神突围的行动则全然失败。对“自我”的发现与建构,在《废墟》《寻找汉斯》中成为了一场无意义、无结果的游戏,是海外小说家以现代主义叙事方式,在异域文化语境下所进行的关于“自我”的寻觅之旅。
小说选中的第二类作品主要通过日常生活叙事,进而探测、深描女性的内在自我意识,以细致的心理剖析与冷静笔触,带领读者重新感受生活世界的复杂性。旅美作家张惠雯的《一段时光》以精致舒徐、从容不迫的叙事风格,讲述“我”的一系列遭遇:与自私冷漠女房客的交涉,被楼上的“闹鬼”事件弄得心烦意乱,不得不与房客母亲周旋……作家在情节推进、场景呈现与转换方面展示出娴熟的技巧,通过“巨婴”留学生的细致刻画而体现出对亲子关系、女性成长课题的思考。同样涉及亲子议题的是加拿大华文作家陆蔚青的作品《遮阳伞》,小说以微妙而婉讽的文字展示一位母亲的强烈执念:为在游泳池担任救生员的儿子吉米搭一顶遮阳伞。小说穿插讲述了母亲对儿子日常生活的诸多干涉,以及后者的无奈与反抗。这本是一个多少有些阴郁的故事,但读来明快生动、饶有趣味,得益于作家对文体风格的精心选择,以及对限制性叙事视角的巧妙运用。最后,母亲在“大彻大悟”之后,决定拆除遮阳伞——究竟是还双方以自由,还是以另一种方式释放控制欲?这一结尾颇具深意。
旅美作家傅悬的《吃黄昏》、旅日作家黑孩的《物理反应》以及旅德作家春树的《暗夜回声》意在打捞被日常生活洪流裹挟的女性个体精神碎片,呈现自我发现与重建的重重迷障。傅悬虽然还很年轻,却深谙如何借助于对特殊时刻的描绘而呈现人生的全貌。小说中,主妇美琪为突然到访的丈夫好友一家精心准备晚餐,好友之子却不慎吃下过敏食物,抢救无效而死亡。小说紧贴美琪的心理感受而展开,真切自然地描摹了她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中逐渐丧失自身价值感的惶惑与痛苦。事业有成的丈夫,因照料家庭而失去自我的妻子,这一组人物形象在20世纪60、70年代的台湾留学生文学中即已出现,在大陆新移民文学中更是屡见不鲜,但这篇小说却以张弛有致的叙事节奏、对故事场景的精心设计与自然呈现而令传统叙事主题焕发新的活力,体现出年轻小说家对人性的敏锐洞察力以及出色的语言表现力。旅日作家黑孩《物理反应》中的情节,其实是她另一篇小说《那么多的日子》(未收入小说集)中的一个片段。黑孩以漫不经心的内倾性语言风格,讲述男女情爱交往中不起眼但却具有决定性意味的时刻,捕捉自我在这一时刻中的显影。在她笔下,“自我”并非是不言自明的存在,相反,是需要突破层层迷雾方可抵达的——或者始终无法抵达的——暧昧而模糊的终点。小说中,“我”因为喜欢郑万民的脚而陷入一场短暂的婚外恋情,表面上似乎是对日式身体写作的一种沿袭,实则是绘出现代人漂泊无可凭依的灵魂。由此,黑孩向读者展示了现代社会中关于“自我”的悖论:仿佛随心所欲,却被无数幻相所遮蔽,甚切主动期待、迎合被“遮蔽”的生活。这种思辨性融入了小说的文体风格,在内容与形式方面呈现出浑然一体之感。春树近年来的写作主要聚焦于德国华裔单身女子的生活,《暗夜回声》是这一写作脉络的延续。小说讲述吴楠离异后的日常生活:学德语,购买家居用品,在网上聊天,与女友黛西等人来往……主人公在微小琐屑的日常事物中逐渐找到安住于当下的笃定与宁静。同时,小说也以对比映衬叙事,令吴楠与黛西如镜子般映照出彼此的困惑,特别是那偶尔闪现的、对激情的渴望——世界上或许并没有本质主义的“自我”,人类只能通过对每一个当下的顺服与克服、对自身多重精神面向的体认,而辨认、趋近真实的自我。
《清空》《八月最后的海滩》《豹蝶》三篇小说采用现实与回忆相交错的方式表现女性内心复杂的情绪流动。旅美作家陈谦擅长在舒缓的日常生活叙事中,以看似不经意的细节而构造通往人物内心世界的隐秘通道。小说《清空》中,华人女医生完玉遇到因滑雪而受重伤的前夫勤威,愕然发现他身上还保留着象征两人爱情的文身,由此引出一系列前情。面对躺在手术台上的勤威,完玉最终决定偷偷注射药水,消除文身,哪怕因此而被追究法律责任。随后,完玉即终止了与药水厂家的合作关系,这意味着她潇洒的外表下始终暗藏心结,而今终于消散,这一细节令人想起陈谦短篇小说《是时候了》(2023)中的布局技巧。旅居西班牙作家赵彦《八月最后的海滩》描写更年期女性彷徨而焦虑的内心世界,呈现女性含混而游移的自我认知及其在两性关系中的投射。作家以穿针引线的手法,将周遭人事编织成繁复的生活之网,“八月最后的海滩”这一标题既象征着盛夏即将逝去的生命季节,又隐喻着主人公内心的躁郁与混乱。与前两篇小说相比,新加坡华文作家钟韵宜《豹蝶》较为简短,设色清淡,以“庄周梦蝶”为切入点展开小说主题构思,采用镜像式嵌套结构,将回忆、现实与幻象熔铸为一体,从而营造出恍惚迷离的诗意叙事效果,体现了将中国古典生命哲学与当代人生存处境相融合的美学追求,小说并不着意于凸显“自我”的寻觅与建构,而是试图寻求内在意识与外部世界互为表里甚至合一的生命境界,给人以通透温润之感。
第三类作品则聚焦于死亡叙事。关于自我意识的显现,大概没有什么比面临死亡时的抉择更为清晰有力。对此,旅美作家冰河的《高地》堪称选集中的扛鼎之作。小说以流畅圆熟的叙事风格,极为生动地讲述了一个抗美援朝时期的“士兵突击”故事。功勋卓著、受人尊重的老兵冯大胆,在面临部队开拔时却退缩了。他承受着战友们的鄙视,心中充满愧疚,同时又怀着隐秘的喜悦,想要闯过“人生里新的关口”。最终,军人的天职、对妻子的挚爱、情敌相争背后的同袍情义、男人的尊严……种种因素促使他最终做出奔赴前线、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定。人物心灵深处的争斗,其惊心动魄并不亚于硝烟弥漫的战场。同样是讲述主动赴死的故事,旅日作家琪官《冬日海面上的火烈鸟》以清淡细腻的笔触,呈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流动、对死亡的臣服与克服。主人公青葭在多年前的一场空难中失去了丈夫和女儿,自此深陷于漫长的痛苦与自责。30年后,青葭终于决定自杀以摆脱阴影,但却惊讶得知,同行的美纪竟然也一心求死。后者凄凉的身世令青葭震动,冬日火烈鸟的异象更令她顿悟,她最终选择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拯救美纪。小说构思巧妙,以对生死界限的破除和生命能量的传递,而呈现人物放下执念、获得解脱的过程,在其中寄寓关于自我生命价值的独特思考。如果说,前两篇是以直面死亡而彰显人性闪光的话,那么,旅美作家唐简《漫长的一天》则通过一场绝境求生而表现生命的内在力量,以及大自然在人类凝聚心力、自我疗愈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小说中的主人公东方娜姿,离开纽约来到坦桑尼亚进行野外写生。她在巴巴托迪湖中潜水时,被周遭景物打开记忆之闸,过去曾因情感创伤而试图自杀的经历浮上心头。正当她在水下悠游、神游之际,突然遭遇险境,在一次次尝试失败之后,终于奇迹般地脱险,重获身心自由,且迎来生命的突破。小说叙事细腻真切,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在探索并呈现海外华人青年一代在复杂环境中的主体性意识方面,有两篇小说成就不俗,分别是旅美作家李骄阳的《虫虫的夜晚再次昏迷于纽约》和旅荷作家王晨蕾的《联合报》,可算作第四类。两篇作品均以第一人称为叙事者,前者讲述的是“我”和朋友Fiona在纽约的生活,后者则讲述“我”与荷兰室友克洛伊、中国姑娘欣然之间的一段交往。它们都有着流畅的叙事风格,用词精准,体现出作家细腻敏锐的感知力以及出色的写作技巧,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说中青年一代观察、面对外部世界时所采取的姿态。前者展示了一个由资本、艺术、谎言、想象所构成的世界,所有的挫折、沮丧与自我怀疑都隐藏在光滑的生活表象之下。小说中有着许多精妙的意象,其中,“表演虫子”这一情节堪称点睛之笔——究竟要如何“作为一个渺小的虫子参与到世界的变革和戏剧之中”,小说结尾以“昏迷”与“重来”的辩证给出了独属于青年人的答案。后者则将清晰稳定的自我意识融入叙事视角的选择、情节结构布局之中,巧妙的细节处理与极其自然的对话蕴含着丰富而微妙的人性褶皱。难得的是,作者拥有一种青年作家往往忽视的写作立场,即将读者视为能够共同展开人性探秘的同类——而非仅仅是沉默的倾听者——而展开叙事,也因此,这篇小说所提供的阅读享受是极其丰富的。
如果说,我们正在迎来一个机器意识觉醒的时代,那么,人类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在深度探索自我、唤醒“人”之本真存在方面,文学的角色是无可替代的。康德曾说过,一切表象,不论它们有无外界事物作为客观对象,都是心的决断,属于我们的内在状态。也因此,作为外部现象形式条件的空间,必定受到内在感觉或直觉的形式条件,即时间的制约。如何借助于跨文化空间流动的具身经验,探索并呈现“自我”的内在时间绵延,对生活在海外的作家而言,或许是未来值得持续探索的方向。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