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向红

　　《人生若如初见》的播出效果似乎并不理想，依我看，是被剧名耽误了。路人多半会以为这部剧讲的是儿女情长，是“怨妇吟”，而它其实是大时代里的儿女英雄传。该剧的时代背景是晚清走向彻底灭亡的最后几年，故事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三个中国留学生以及革命党人吴天白、开文堂的二小姐谢菽红等人的遇合聚散徐徐展开。

　　是创新，也是冒犯

　　表现这个时代的文艺作品很多，“初见”最“胆大妄为”的地方在于叙事主体的选择：三个士官生中戏份最重的梁乡，出身皇亲贵胄，多尔衮后裔，宗社党领袖，是没落王朝最顽固也是最后的捍卫者——这个人物就差在脑门刻上“我是良弼”四个字。

　　《人生若如初见》中几个主要人物，几乎都可以追溯到历史原型，与梁乡一样确凿的是脱胎于吴禄贞的杨凯之，吴天白的参照对象显然是“炸弹大王”俞培伦，而李人骏的心路与“履历”则与段祺瑞多有重合……

　　对剧中人进行索隐式的溯源，是观看“初见”最大的乐趣。构架的故事与真实历史彼此掩映、互相印证，历史场景变得有声有色，而真实人物的命运流转、生平结局也弥合了剧本因多次增删造成的不周延。虚实相激，荡气回肠，一次次被那些非凡之人传奇般的生命能量所惊骇，也一次次被隐藏于宏大叙事的罅隙中丰富的、交错的、温暖的历史细节所感动。

　　“初见”好就好在没有一个人物是高大全的，有的角色甚至是主流叙事中的反派，但剧集赋予其人性质感，而非扁平化、漫画式的处理。

　　在此，不得不隆重赞美青年演员白客扮演的醇亲王载沣。他动用了最少的表情肌，奉献出了最精确的表演——这位光绪的兄弟宣统的老爸自始至终都是一张扑克脸，那神情既是不动声色，又是定见全无。能力固然欠奉，心性早已涣散。所谓“躺又躺不平卷又卷不赢”的姿态，大抵如此。

　　在有关这位王爷的几个中景中，我赞叹于专业打光所呈现的衮衮华服之美：精致繁复的刺绣、温润细腻的质地、稳重高贵的色泽，这分明就是具体而微的帝国余晖；而华服遮蔽与包裹的这一位权力核心人物，其身体语言可以用八个字形容：“身似槁木心如死灰”。在这无声的对照与褒贬中，王朝的丧钟已经隐约可闻。

　　刘敏涛扮演的隆裕太后只出现在最后两集，加起来拢共也就十几分钟的戏份，台词估计最多也就一页纸吧，但优秀的演员仍然可以释放出动人的力量。无数的回忆录都提到过隆裕太后在御前会议上的几次痛哭，刘敏涛脸上那几分钟内的惊恐、失望、哀怨、焦虑、无措、愧疚……我以为简直是纪录片式的情景再现。

　　“天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高处哭声高。平时漫说君恩重，辜负君恩是尔曹。”——嘉庆皇帝当年这样责怪他的臣工，用在此处端的是恰切无比。这个起于白山黑水的政权，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考验中，一次又一次错失宝贵的历史机遇窗口期，导致三百年基业灰飞烟灭，理固宜然。

　　这部剧的豆瓣评分是7.3，在国剧中不算低，但与其品质相比又很不匹配。翻看长短评与小组讨论，令人胆寒的诛心之论获得高赞，不同“粉籍”的人们交相攻伐，这样一部瑕不掩瑜的精品剧，遭遇的是这样的讨论氛围，令我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用新角度诠释旧历史，这是艺术创新；但对当代最活跃的那部分“意见观众”而言，又无疑是挑战，甚至于是一种冒犯。他们已经习惯于主创团队的过度迎合与喂养，对历史的曲折与人性的幽微越来越失去耐心、对有灰度的人物已然接受无能。

　　我本来只想给这部剧打四星，但和许多喜欢这部剧的豆友一样，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加一星。

　　被矮化的“她”

　　对于女主角菽红的讨论，许多人着眼于她的情路，热衷于讨论吴天白与杨凯之究竟哪对CP更配。这种争论在我看来就像讨论咸豆花和甜豆花哪个更正宗一样无聊。

　　我对菽红这一角色另有不满。接近全剧终的时候，编剧借宋家少爷之口，给了她一个宛如盖棺论定的历史定位：他将一台来自德国的高级相机交给了菽红，她，将成为这个伟大时代的“见证者”。

　　嘿！醒醒吧！她才不是什么见证者——见证并记录时代当然也很了不起，这里没有任何看不起见证者的意思——她是躬身入局的参与者，她是坚定的革命者好不？无论是剧集提供的文本本身，还是隐身于这个虚构人物背后的真实女性群像，她和她们都是了不起的行动派。主创一笔一划辛辛苦苦地塑造出了这样一个生动活泼的女性，临了却以“见证者”的定位矮化她，实在令我大惑不解。

　　一部长达四十集的《人生若如初见》，在剧中的所有主要角色中，谢菽红是最具成长性的人物，没有之一。如果说她最初是被吴天白所诱惑、所导引，那些以身犯险的行为尚有三分少女的懵懂和逆反，她也曾经为自己的莽撞可能会祸及家人而痛哭，为爱人的不负责、不靠谱而神伤，但她有极强的人格自主，一步步从跟随者嬗变为并肩并行、不可或缺的伙伴与战友。比起情绪如山溪水一样易涨易落的吴天白，谢菽红更理性，也更擅长于“韧性的战斗”。

　　她一次又一次地带着炸弹从日本到上海，从上海到天津，从天津到北京。这样的大智大勇大无畏，你能说她只是见证者吗？

　　菽红的原型是谁？有人说是“休道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的革命志士秋瑾；也有人说是秋瑾的好友、另一位清末民初的女杰吴芝瑛。经过一番追踪蹑迹，我以为，郑毓秀必须是榜一。

　　当年，汪兆铭为醇亲王载沣准备的那颗炸弹，就是郑毓秀从天津带到北京的。当时，北京风声鹤唳，车站检查甚严，郑女士把炸弹放在化妆包里，出站时邂逅一位外国友人，这位乐于为女士拎包的绅士以外交豁免权丝滑过关。《人生若如初见》中，就完整地复刻了这个著名场景。

　　“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豪迈的诗句至今脍炙人口，但已经鲜有人记得郑毓秀这个光华灿烂的名字。

　　郑毓秀，1891年生人，出身于官宦家庭，天性叛逆，拒绝裹脚。1907年，她随姐姐东渡日本，经廖仲恺介绍加入同盟会；1910年，郑毓秀成为专门刺杀清朝要员的敢死队中的唯一女性。刺杀载沣的行动因极偶然的原因走漏了风声，但不久之后，另一场由她精心策划、革命党人彭家真执行、以良弼为目标的暗杀震撼京城。刺杀者当场死亡，被刺杀者也最终不治。因为重度参与了一系列革命行动，她不得已流亡法国。属于她的传奇结束了吗？并没有。

　　1919年6月27日，中国代表团参加巴黎和会，在决定是否签字的前一夜，留法学生和华工包围了陆徵祥下榻处。郑毓秀是众人推举的代表，她经过花园时顺手折了一枝玫瑰藏于衣袖中。进房间后，她用玫瑰枝隔着衣服抵住陆徵祥（据顾维钧回忆录，当时被郑毓秀恐吓的是代表团秘书长岳昭燏）：“你如果敢签字，我这支枪不会放过你！”

　　看，这是属于中国女性的“枪与玫瑰”！

　　郑毓秀还是第一位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女性，是中国第一位女律师。她参与起草了《中华民国民法典草案》，助力一夫一妻制等男女平等权益的实现。这就不得不提她曾经手的一桩轰动一时的离婚案例：在京剧演员孟小冬与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离婚案中，郑毓秀帮助孟小冬得到了大额补偿。

　　一个逐渐隐入尘烟的身影，曾经度过如此波澜壮阔、芬芳灿烂到不可思议的一生！

　　菽红这个人物的“秋瑾原型说”经不起推理，但也不是全无根据，至少，她俩是校友你相信吗？菽红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在女子实践学校求学，秋瑾也曾在那里学习。

　　女校的创办者也在“初见”中出镜，那就是近代日本著名的女教育家下田歌子，她创办女校，推动女子教育理念，招收中国女子留学生，对中国女子教育的近代化做出了重要贡献。和许多美丽又能干的女性所遭遇的一样，各种捕风捉影的黄谣伴随了她的一生……

　　秋瑾被清廷杀害后，她的好友吴芝瑛为之殓骨筑坟于美丽的西子湖畔，她是鲁迅先生所谓“敢抚哭叛徒的吊客”。有关她的其他事迹一会儿再表。

　　谢菽红，一个来源丰富的女主，促动有心的观众追索真相，在这个美好的过程中，一个个精彩纷呈的女性人生样本被推送到观众面前，令人欢喜赞叹，这，也是“初见”大大的功德。

　　真实的温度

　　“刺我者英雄，我死大清亡。”在《人生若如初见》的最后一集，梁乡将死，李人骏执手泣别。良弼死时只有35岁，他在大厦将倾时妄图独木撑持，他在倾斜进水的腐朽之舟上奋力划桨，不识时务使他成为旧时代的殉葬品、新时代的绊脚石，一个西西弗式的悲剧身影，永远地留在了历史的暗影中。

　　第39集，杨凯之被反动军人杀害。梁启超哭悼吴禄贞：“拼将铁血造中原，勇士何妨竟丧元？但若暴徒非虏使，石家庄上太含冤！”

　　梁乡-良弼与杨凯之-吴禄贞选择的道路不同，信奉的主义大相径庭，性格也近于两极。“……禄贞喜言革命，而良弼必折之，往往面赤声嘶，持不下。然意气相投，禄贞亦匿于良弼以自全。”（钱基博《吴禄贞传》）这正是国人最为欣赏的“君子和而不同”。

　　三个青年的命运既令人唏嘘，也相当令人压抑，因为拥有后见之明的观众深知，更坏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之后还会有更大的牺牲、更多的失败、更多的迷惘。

　　剧中常有大船行于水上的俯瞰全景作为转场镜头，带动着主人公们在国内国外、南方北方辗转飘零求索，那是只有方向没有航标的河流汪洋，老大帝国的子民在痛苦蜕变，各种思潮涌动，各种路径尝试，在逼仄的、容错率极低的水道上，艰难驶出历史的三峡。观看《人生若如初见》就像跟着主创们做了一次水下考古，潜入到已经驻停于河床的沉船，在斑驳变形、幽暗封闭中，将历史残片打捞出水，自将磨洗辨认前朝，以同情之理解与理解之同情回望来路，沉舟也曾破浪，病树有过葱茏。

　　故事的煞尾令人怅惘，历史真实的细节倒是可以安慰人心。

　　采撷几个段子：清帝逊位民国成立后的1912年，醇亲王曾宴请孙中山，并一起游园。在《清朝最后的120天》（刘江华著三联书店）中，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宴请当日的白天，孙中山亲往后海北河沿醇亲王府拜访载沣（巧合的是，此王府的一部分，后来成了孙中山夫人宋庆龄的府邸）。载沣亲自将其迎入宝翰堂会晤。此番会晤，进行了约一小时，气氛颇为融洽。

　　会谈中，孙中山说，1901年载沣出使德国时，曾以御弟的身份向德皇赔礼道歉，处在十分尴尬和被动的地位，却能做到不卑不亢，国外评论不错，是十分难得的。之后，孙中山高度赞扬载沣在辛亥革命时自动退位，承认共和，避免了国内一场大血战，历史罕见，是明智之举。又说：载沣身为皇帝的生父和摄政王，在逊位问题上，能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家族的利益摆在第二位，极其难能可贵，这是有益于革命、有政治远见的爱国行动。

　　告别之际，孙中山还特意将一幅自己的照片赠送给载沣，并在照片背面亲笔题写“醇亲王惠存，孙文赠”。1952年载沣去世后，这张照片上交了国家。

　　良弼死后11年，在西城翊教寺举行了纪念会，徐世昌亲自主持吊唁仪式，并赠以“袍泽之英”的匾额。

　　在《大清为何轰然倒塌》一书中，有这样一笔记录：

　　很多年后，吴芝瑛和她先生廉泉，出版了吴禄贞的两卷遗诗，让我们看到了这位盖世之杰写的“万里请缨歌出塞，十年磨剑笑封侯”，英雄豪迈、旧日新天；他们也编辑了良弼的《天荒地老录》，默默记下了这个35岁、努力错方向的勇敢青年最后的誓言——对大清“非到天荒地老，必力持不易”。

　　吴芝瑛和丈夫一直接济生活陷于困顿的良弼家人，后来还通过撰文奔走，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份政府抚恤……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真实的历史，带着人的体温。（张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