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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海慧
这是一个属于18世纪的夜晚,虽然它的时空被定位在今天首都剧场的舞台。“2025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上,来自意大利米兰小剧院的《一仆二主》以还原古典的呈现方式,摹拟了1745年卡洛·哥尔多尼创作它的时代。这部作品从1947年米兰小剧院建院开始,即由意大利著名戏剧大师乔治·斯特雷勒执导且长演不衰。此次上演的2024年新版已是第十二版,由重排导演斯特凡诺·卢卡完成。

《一仆二主》剧照
舞台:摹拟中让时光倒流
新版《一仆二主》给人最温柔的冲击是它的舞台。开场前的舞台空荡荡,没有布景,从地面到后景墙,都只笼罩在模糊过渡的淡粉、浅橘的灯光中。
演出在“裸舞台”上进行。除了台唇处一排巨大的蜡烛、一把木椅,以及演出中偶尔由演员带上带下的枝形烛台和几扇屏风,没有任何装置。而那一排巨大的蜡烛,每幕开场时都由扮演提词员的女演员当众“点燃”。配合这个动作,台侧“蜡烛”也被“点燃”,台上暖光渐收,观众席变暗。随着演员上台、剧情展开,舞台才一点点提亮。这里,点燃蜡烛不是一般性动作,也不仅仅是一种灯光效果,导演意在提醒观众:这是18世纪的舞台。
那么,18世纪的舞台跟今天还有什么不同?仔细一看,剧组沿原有舞台三面墙体,用板材围缩出了一个新的、有三重侧幕的套娃式新舞台。演出就在“台中台”上进行,演员常在三重侧幕处当众候场。显然,这种有意的叠床架屋,也是为了让观众看到两百多年前的舞台样式。此外,提词员角色也是回到18世纪演出形式的一个重要提示。提词员不但要在演员登台时组织秩序,以此戏仿两百多年前戏剧演出时的状态,而且始终手捧剧本坐在台唇侧,甚至有时拉着椅子坐到台唇中央,凸显自己的存在。
这些有趣的舞台摹拟,以“老戏老演”的方式让时光倒流。
结构:身份的盲点
《一仆二主》之所以能长演不衰,是因为有着经典的爱情主题与喜剧结构。这是一部爱情喜剧,有着广受欢迎的爱情至上主题和大团圆结局。故事由三条爱情线索构成,包括两条主线、一条副线。主线之一是贝阿丽切寻找恋人,之二是柯拉丽切和塞尔维奥几起几落的婚约;副线为仆人阿莱基诺意外收获爱情。大小故事中间虽多波折,但结局皆大欢喜。
作为一部结构喜剧,作品的机巧在于多重结构中人物身份盲点的设计。仆人阿莱基诺是故事核心人物,串联起多组连环的人物关系。为了多赚份钱,阿莱基诺同时做了两个“贵公子”的仆人。一个是女扮男装、寻找恋人的贝阿丽切,另一个就是她的恋人弗罗林多。两人在旅馆中一壁之隔、共用一仆,但彼此毫不知情。这是剧作的主体结构,隐瞒和欺骗产生的巧合是喜剧核。在此结构基础上,另一条线索节外生枝,构成并行结构。贝阿丽切假扮已在决斗中死去的哥哥,无意中扰乱了与哥哥生前有婚约的柯拉丽切的新订婚计划,引来一对情侣的矛盾。同样因为隐瞒与欺骗,第二重喜剧结构形成了。而阿莱基诺借给主人送信,认识了柯拉丽切的女仆,两人双双求自己的主人允许他们婚配。因为阿莱基诺是两个主人的仆人,中间发生的误会和错位险些让他鸡飞蛋打,直到他拆穿自己的双重身份。这便是第三重喜剧结构。
这三重结构之所以能产生复调的喜剧效果,是因为其中复杂的人物关系与种种巧合。以隐瞒和欺骗为基本技巧,剧作家利用时间差、信息差以及剧中人物身份盲点制造喜剧效果。结构喜剧的高级之处也恰恰在这里:知情的观众看着不知情的剧中人无伤大雅的隐瞒欺骗、误解错位,自鸣得意或自讨苦吃,弄巧成拙或歪打正着,不能不笑出声来。事实上,喜剧的笑就来自观众知情的优越感,虽然这是一种不自觉、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表演:尽喜剧之能
凭借剧情让观众发笑,是剧作家的本事。而配合剧情,凭肢体语言逗笑观众,则是对演员能力的检验。这场演出极尽喜剧之能事,歌舞、演奏、杂耍、哑剧、竞技摹拟……演员能够用在舞台上的本领尽情施展。
“以唱代说”是这场演出中多次运用的手法,除了舞步轻盈的女仆数次欢快的独唱,剧中人对话有时也通过演唱形式完成。譬如因为未来岳父毁婚,塞尔维奥兴师问罪,与柯拉丽切产生误解,两人互相责难、矛盾加剧的过程就是通过对唱表现的。因为虽然用词恶毒但曲风轻快,这场吵架就有些虚张声势,本该紧张和痛心的部分反而诙谐起来。后来,两人和好也是通过与围观者打趣相结合的幽默对唱表现的。所有唱段的配乐,则由演员们用小提琴、吉他、笛子、大鼓等现场伴奏。
创作者还善于用肢体表现竞技摹拟,以处理一对一的矛盾。毁婚引起的两亲家争执即以斗牛的形式完成。本在造型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亲家,争执中以不断换位的斗牛动作表现此消彼长的气焰变化,进一步产生了视觉反差的喜感。塞尔维奥与贝阿丽切比剑决斗也是喜剧化竞技摹拟。一个鲁莽但胆怯,一个女扮男装并不自信,于是,决斗成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谨慎试探,从颤颤巍巍出剑到双双弃剑而逃,全靠演员搞笑的形体动作完成。
至于阿莱基诺,需要的更是十项全能的演员。他伺候两个主人用餐时边接边扔舞台两侧飞来的盘子的杂耍、上菜时摔倒又站起来时通过身体支撑和旋转始终不让盘子着地的柔术、撕开主人的信又用面包屑粘回去的哑剧表演等,考验的实在是演员的肢体反应力和表现力。
此外,剧情进展中,群众演员经常作为台上的观众,围观中调笑起哄、推波助澜,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姿态也增添了喜剧效果。
经典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就在于它常演常新。在大多导演为传统和经典寻找当代演绎方式时,新版《一仆二主》反其道行之,让古典彻底古典。有意思的是,为了让观众看清这场演出的本质是摹拟,演员偶尔会做有意的间离。譬如,阿莱基诺在中意的姑娘面前心潮起伏,在自己胸前划个方框,伸手一挖,向前伸出的空空手掌砰砰而跳;提词员提示剧情受到演员质疑,就亮出自己的身份;演出过程中,穿插了“你们好”“有医生吗”“我不说了”等与观众互动的中国话;演出结束时,演员有意艰难地关闭烛状灯,以让观众明白“点燃”是个假动作。这些处理在强化作品喜剧性的同时,无疑强调了这是一场拟古的演出。而正是还原古典的摹拟,创造出了富于新生命力的18世纪的夜晚。
(作者为文艺评论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原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