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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付 康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方言因其独特的构词、造字和表意方式而具有特殊的力量。王希杰先生在其专著《汉语修辞学》中指出:“方言成分的适当采用,可增添作品的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尤其如此。”这一点在小说《吕梁英雄传》中得到了极致体现。
2025年是《吕梁英雄传》问世的八十周年。它是解放区流传至国统区的首部长篇小说,作者马烽、西戎两个人都是“山药蛋派”的重要作家,也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小说的叙事视角聚焦于山西吕梁山区的村落,通过方言这一“地方性知识”的载体,让革命历史叙事从意识形态的高地“落地”到具体的空间和生活之中。这部作品,打破了宏大历史叙事的刻板感,让战争年代的村庄生活、民兵抗争变得真切可感。
方言词汇:扎根乡土的命名之道
《吕梁英雄传》中的方言词汇覆盖面广,从名词到动词,从形容词到拟声词,不一而足。这些方言词汇全方位还原了吕梁山区的生产生活图景,让宏大的抗战故事有了具体可感的环境背景。
名词性方言词是勾勒地域风貌的核心,自然景观类如“土楞”(田地边上的小山坡)、“山峁”(圆顶小山头)、“水圪凹”(地面凹陷处形成的小水洼)等,精准呈现了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地貌,为故事搭建起极具地域辨识度的舞台;器物类的名词有“铁圪蛋”(指铁制的球状物,在小说中通常用来指地雷)、“箩头”(藤条编的盛物器具)、“窝窝”(粗粮面食),把当地军民的战斗与生活场景具象化;社会事务类名词的使用更藏巧思,小说中往往利用方言的谐音造成幽默风趣、一语双关的表达效果。比如,第二十二回,民兵们针对是否要在除夕夜值守发生了争执。大部分民兵同意放弃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机会去村外放哨,但是还有一部分人认为除夕夜日本军队不会进村侵袭而不同意放哨。在这种语境下,民兵孟二楞利用方言“过年”和“过周年”的类似的发音对后者进行劝阻:“敌人报仇还管你过不过年?又不是娶媳妇嫁闺女,要挑黄道吉日。要是敌人来了,哼!过年?我看过周年吧。”在这种语境下,孟二楞的发言引起了共鸣,在反复争执之后,全体民兵一致同意加强岗哨。
方言动词最能反映某个地区人民的生活方式和劳作方式。单音动词“搂”既指拢柴禾,也可以指“搂火”,即扣动扳机,一词两用,贴合了生活与战斗场景;形容词与副词类方言词增加了语言活力,如“灰”一字,既形容人德行低劣,也表“炸个灰”的彻底摧毁之意,“假眉三道”指装模作样做某事,“鬼鬼溜溜”形容鬼鬼祟祟的样子;拟声词的运用则让场景更具沉浸感。“圪圪嗤嗤”是笑声、“圪哇圪哇”是呕吐声、“圪嚓”是碎裂声,“圪”是古代汉语在山西方言中的遗留,体现了山西方言的鲜明特色,精准模拟出不同场景的声音质感。
《吕梁英雄传》正是通过大量颇具表现力的方言用词,加强了故事的地域辨识度与感染力。
方言熟语:民间智慧的生动表达
据统计,《吕梁英雄传》中总共运用了近70条方言熟语(其中包括惯用语、歇后语和谚语),它们都是民间智慧与生活经验的结晶,体现了小说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幽默风格。
方言惯用语的结构和成分比较稳定,而且比起官方的概念,表达更生动。《吕梁英雄传》使用的这些惯用语多通过比喻产生新义,形式短小精悍。如“装葱卖蒜”表示装糊涂;米汤是黄土高原人民最常见的一种食物,“灌米汤”比喻用甜言蜜语奉承人;“闹红火”原是吕梁正月的民俗活动,即正月十五闹元宵,小说中被用来指添乱挑事的行为,让对人物行为的批判更接地气。
歇后语由谜面、谜底两个部分组成,是形象而俏皮的口头用语。如“榆皮青石包饺子——又光又顽”,榆树皮光滑,青石坚硬,像包饺子一样用用树皮包石头,比喻人的固执不知变通;“铁棒敲钟——灵锤锤”,在方言中敲钟的铁棒就是“灵锤”,也指一点就通、悟性很高的人。小说中,民兵张有义引用这句歇后语赞扬吴秀英,认为她聪慧伶俐。这些歇后语形象俏皮,既是生动的修辞手段,也是民间思维的直观体现。
谚语在小说中数量最多,几乎占了所用方言熟语的一半,几乎每三章就出现一句。“天阴总有晴天时,受苦人总有翻身时”表达乐观信念;“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觑”总结人际经验;“杀人要见血,救人要救彻”阐明做事原则。这些谚语既是情节发展的助推器,也是民间智慧的总结。谚语融入对话,让说理劝谕更易被接受,也让人物形象更立体。在反派人物的塑造上,谚语尤其功不可没。汉奸王怀当以村民刘善道杀人为名向其敲诈勒索,刘善道夫妇试图用二百大洋平息事端,却被王怀当威胁:“顶着鹅毛不知轻,压着磨盘不知重。二百块票子就想买条人命?!”一句话就将地头蛇的庸俗阴险和狡诈凶狠表现得入木三分。
方言与人物:小人物的历史舞台
《吕梁英雄传》让方言成为人物身份的标志和性格的延伸,让这些角色不再是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民兵孟二楞的“二百五脾气”、康天成的朴实坚韧、桦林霸的阴险狡诈,无不是通过富有地方特色的语言得以凸显。方言的使用又让叙事重心下移,普通农民成为历史舞台的主角,而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则呈现大时代的波折。在小说中,农民出身的民兵们用最朴实的语言讨论战略战术,用最直白的表达抒发爱国情感。这种语言选择打破了革命历史叙事可能存在的刻板化倾向,让宏大历史与日常生活无缝衔接。正如小说所展示的,历史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由无数普通人的具体行动构成的。
小说的语言实践推动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创作理念,是让文学回归大地、回归人民的自觉努力。这种努力在今天仍具启示意义:真正的群众视角需要从尊重和运用群众的语言开始。《吕梁英雄传》通过山西方言让抗战叙事“落地”,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建立起历史与个体的联系。这种方言书写是对革命历史的忠实记录,也是对地方文化与民间智慧的致敬。扎根乡土的语言,能让宏大的时代故事拥有直抵人心的力量。
八十年后再读《吕梁英雄传》,我们仍能从这些充满泥土气息的方言中,感受到历史脉搏的真实跳动。在文学创作日益同质化的今天,方言成为抵御单一表达、保存文化多样性的宝贵资源。近年,陈彦的小说《装台》用西安方言书写,展示了当地语音,也符合人物与情节设定;而金宇澄《繁花》用沪语叙事的方式也引发了热潮,这些都共同证明了方言文学所具有的生命力。方言不仅是独特的语言形式,更是民间智慧、地域文化、情感温度和生活方式的体现。
(作者系天津大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硕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