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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丹玉
国家艺术基金2025年度大型舞台剧和作品创作资助项目、北方昆曲剧院的新作《妇好传奇》,可以说是对昆曲擅长描绘才子佳人的离合悲欢与文人情致这一传统审美的一次重要突破。该剧以当代昆曲的舞台语言表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文字记载的女性将军妇好的精神内涵,使殷商文化的厚重与昆曲600年的文人气韵在舞台上相遇,形成了一场跨越3000年文明的对话。“妇好”与昆曲中常见的“佳人”相去甚远,她更接近现代语境下的“全能女性”——既是殷商的女将、武丁的王后,又是宗教祭司和政治伙伴。她的事迹史载于甲骨,见诸考古。1976年殷墟出土了“妇好”铭文的青铜礼器与兵器等,于是她的形象不再停留于传说,而成为兼具军权、祭权与内政职责的罕见女性形象。这样的题材选择,不免令观众带着疑问进入剧场:昆曲这种以“文气”见长的抒情剧种,如何在自身的意象体系中承载如此独特的女性形象?
当“妇好”进入昆曲的叙事视野
《妇好传奇》之所以能够跨越传统昆曲题材的边界,首先得益于北方昆曲剧院自身的艺术气质以及与该剧总导演吴蓓的艺术合作。北方昆曲剧院在长期创作中形成了兼具北曲豪放与南曲婉转的表演特征,既雄健又细腻,复合的艺术性格与妇好的精神气质高度契合。相较江南昆曲的婉约精微,北方昆曲的阳刚与质朴更能托举殷商题材的厚重格局。正因为这种气质上的契合,传统剧种在新的主题语境中得以呈现出更具时代感的表达。
在叙事结构的铺排上,作品虽以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将领为主角,却避开了对传统战争戏的正面描写,而以倒叙手法,通过武丁的追忆营造出情感更为浓烈的抒情空间。全剧由序幕、第一出《闹嫁》、第二出《释俘》、楔子、第三出《涉险》、第四出《激王》、第五出《诉情》及尾声组成。序幕、楔子和尾声明确标示出剧作的倒叙结构——以武丁在妇好去世后的追思为切口,将回忆作为叙事的主线,使现实与记忆、历史与情感在舞台上不断交织,形成时间与空间的层层递进。与此同时,导演运用线性与块状并行的结构方式,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理层次。线性结构承担故事推进的功能,块状结构则专注于呈现人物的内心情感。全剧围绕武丁追忆妇好的两次征战展开:第一次征战强调妇好的英姿与决断,第二次征战进一步揭示她对生命与家国秩序的体悟,呈现一个既有勇气又具仁心的女性形象。从新婚时妇好“闹嫁”而闻战赴行的果决,到她对战俘百姓的慈悲与对武丁的政治劝诫,这些情节共同完成了对人物性格的内在刻画。也正因此,序幕中武丁“难以忘怀”的缘由得以清晰——令他铭记的并非妇好的战功,而是她以仁为怀、以德为武的精神。这样的精神表达与昆曲“文胜于武”“情化于理”的美学产生共鸣,该剧在突破传统抒情题材的同时,又延续了昆曲的美学底色。
传统昆曲语境中的舞台创新
对于该剧的创作路径,吴蓓既注重创新,又强调展现昆曲传统的审美体系。她曾与北方昆曲剧院合作过昆剧《曹雪芹》,成功探索了昆剧心理化、诗化的跨界表达,她也曾导演多部颇具影响力的舞台剧作品。在昆剧《妇好传奇》中,吴蓓与戏曲剧作家颜全毅合作,通过与编剧、唱腔设计及演员的协作,实现了现代导演理念与传统剧种审美的有机融合。
在舞台空间与视觉结构上,该剧延续了昆曲写意简约的美学传统。舞台设计以留白为主,避免繁复写实。序幕与楔子以宫廷门楣界定武丁“现代时”的追忆空间;两场征战用车马阵列、旌旗营帐象征军阵与秩序;羌方场景则以一棵孤树提示异地。简洁而象征性的舞台空间令观众获得更大的想象空间。吴蓓在该剧中未设大篇幅舞段,而是将舞蹈段落纳入昆曲的整体结构,强调舞蹈为戏剧性和人物的心理发展服务。宫廷场景中,以简短的舞蹈及其风格律动呈现文明礼乐的庄重;羌国祈福场景中,以古典舞语汇与昆曲身段结合,营造克制而含蓄的情感流动;《诉情》一出中,导演几乎摒弃舞蹈,改以双人诉情与空间调度的处理,让情感回归到唱词与气息的交流之中,强化了昆曲独有的节奏性与抒情性。值得注意的是,舞蹈在剧中还承担着文化象征的功能。殷商文明的祭祀与军事礼制本以乐舞相通为核心,出征前的仪式舞还原了商代“以舞通神”的礼仪传统。
可以说《妇好传奇》的“新”,并非仅是体现了形式突破和手段创新,而是顺应了昆曲审美逻辑的表达,以空间的留白、诗化的意象构建了兼具古典格律与现代感知的舞台呈现。同时,该剧遵循昆曲的曲牌体和词韵规律,唱腔字声与身段表演自然呼应,展现了昆曲经典程式语言。导演在剧本文本的基础上增添人物的性格角度与情感层次,同时为演员保留充足的抒情与表演空间,使人物塑造不被情节推进所遮蔽,从而使作品在题材拓展的同时保持了风格的纯正。
妇好形象的文化延伸
昆剧《妇好传奇》的意义,不止于题材的新颖,更在于它以昆曲为媒介回应了当代关于“中华文明”的讨论。作品借助舞台语言,将“妇好”从历史记载中的人物转变为承载文明意涵的形象。她的力量来自仁心与秩序,在冲突与抉择中显现悲悯与担当。该剧所表达的与昆曲由叙事进入意象、由情节抵达心性的表达方式高度契合,使角色的内在逻辑得以通过昆曲的抒情性与象征性自然展开。全剧将女性的慈怀与政治智慧以“以德为武、以悲悯为力”的理念彰显出来,让女性形象从传统戏曲中的情感承担者走向文明价值的表达者。由此,《妇好传奇》开拓了昆曲叙事的新路径,以英武诗性的舞台叙事对话殷商文明,昆曲的柔韵承担了文明传播的功能,也因新的主题而获得新生机。同时,该剧将殷墟甲骨、青铜纹样、玄鸟符号与昆曲的声腔与行当程式加以整合,使其成为戏剧情境的一部分。在这种处理之下,远古文明的精神转换为当代舞台语言,“考古的形”化为“舞台的意”,历史便有了延续至今的精神温度。昆剧《妇好传奇》以昆曲讲述文明的厚度,令这门延续600余年的剧种艺术在当下社会语境中赓续中华文明。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