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　伟

　　如何将高难度的“技”转化为有灵魂的“剧”？ ——杂技剧中戏剧时间与表演时间结构关系探析杂技剧如何叙事，其核心是如何处理好戏剧时间和杂技表演时间。杂技剧有戏剧叙事的内容与杂技表演的内容，即有戏有技，如何让二者和谐统一，应与时间的控制有关。创作者要研究这两者的时间，巧妙地将它们融合到一起，在这种双重存在的时间里叙事。换言之，杂技剧的叙事主要就是对这两种时间做巧妙的安排。

　　一、对相关时间概念的简单释义

　　在探讨杂技剧的时间结构之前，有必要界定相关的时间概念。杂技剧主要涉及三个时间：戏剧时间、杂技表演时间、观众接受心理时间。

　　1.戏剧时间。

　　戏剧时间，是指在戏剧作品（包括杂技剧）内部构建的时间体系，包括演出时间，舞台呈现的实际时长；情节时间，剧中故事所涵盖的时间跨度。它可以通过叙事手法（如正叙、倒叙、插叙、省略、延展）被高度压缩、拉伸或重组，与演出时间形成复杂关系（如几分钟的表演表现数年光阴）。

　　戏剧时间不是对真实的现实时间作简单复制，而是创作者根据戏剧动作（为达到戏剧目的而结构的一系列事件、冲突、情节、人物、主题等）的需要对时间进行的重构。例如，戏剧舞台的时间更强调动作的时间持续性，强调动作时间与自然时间的一致性，一旦人物出现在舞台上，便必须完成从上场到下场这一段时间中由特定情景、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决定的人物行为的整个过程，直到这场戏结束，当下一场戏开始时情节仍在延续。这样便构成了戏剧在时间上以表现几段情节延续的时间为特点的舞台特有时间存在方式。

　　戏剧时间是戏剧动作得以展开和呈现的载体。第一，时间的安排（节奏、速度、顺序、时长）必须紧紧围绕着揭示冲突、塑造人物、推进情节、表达主题这一核心戏剧动作进行。第二，它也是构建舞台幻觉、营造特定情境氛围的关键手段。通过灯光、音效、布景、演员表演（特别是心理节奏）的综合作用，戏剧时间能引导观众感知剧中世界的年代、季节、昼夜等变化及特定的情绪氛围。第三，创作者通过对时间信息释放的控制（如悬念的设置与揭晓）、叙事节奏的调整（如紧张冲突与抒情段落的交替）、时间符号的运用（如钟表、季节变换）等手法，引导观众的注意力、情感的投入以及对剧情意义的理解。戏剧时间的本质是叙事的、情感的、意义生成的时间。

　　2.杂技表演时间。

　　杂技表演时间聚焦于技巧本体在特定时间窗口内的完美呈现及其所产生的审美冲击力。它以技巧完成为核心，主要围绕核心技巧（或技巧组合）的启动、展示、高潮和结束并亮相来计量，中心目标是技巧的成功与精彩呈现。许多高难度技巧要求表演者在瞬间内依靠身体的本能反应、长期的肌肉记忆和毫秒不差的精确配合来完成动作。时间在此体现为一种身体极限的刻度和配合的绝对精度，其魅力在于对身体极限时间的挑战、对精确配合的依赖以及对决定性瞬间审美震撼力的追求。杂技表演时间的本质在于其高度的技艺性、身体性和瞬间性。

　　杂技表演时间还是相对独立的结构单元，一个完整的杂技节目（或节目片段）通常具有自身的起承转合，因此，杂技表演时间是围绕技巧的启动、展示、高潮与结束而展开的时间流程。

　　3.观众接受心理时间。

　　杂技剧在剧场演出的时间与观众心理有直接的关联。由于观众的经验和经历不同，对演出内容认识的深度、广度和理解不同以及特殊的情感体验等因素，前面所说的各种时间都会对观众产生不同的影响。同时，观众看演出时的心理情绪、紧张程度、兴趣程度、专注程度等，都影响观众对于时间的判断。因此，对于观众来说，时间的长短快慢是与特定心理机制的状态、特定心理活动的需要等联系在一起的。处于一定结构关系中的戏剧时间与杂技表演时间，始终应将观众的心理反应看作是不可缺少的因素。

　　二、影响戏剧时间与杂技表演时间的因素及构成依据

　　两种时间的呈现及其关系受到多重因素影响。

　　1.影响戏剧时间的因素。

　　剧本结构与叙事需求：故事的长度、复杂程度、高潮点的设置决定了情节时间的跨度和节奏变化。如《先声》为展示“九一八事变”那段波澜壮阔的抗战史，采用了篇章结构的非线性叙事；《渡江侦察记》则以事件推进叙事和蒙太奇手法建构并行空间的戏剧节奏，描述了惊险的战事过程。

　　导演构思与风格：导演对全剧叙事节奏的整体把握、对重点场面的处理方式，对时空转换手法的运用直接影响戏剧时间的塑形。如《英雄虎胆》以倒叙、插叙的时空转换推进叙事。

　　主题立意：深刻主题的表达往往需要更从容的时间铺垫、展开或高潮后的余韵。如《战上海》结尾的《丰碑》深化了主题，余韵绵长。

　　人物塑造与情感表达：人物内心活动、情感转折、关系发展需要相应的时间长度和节奏来展现其深度和过程。如《天山雪》中三代兵团人的情感衔接和精神传承。

　　观众接受心理：在杂技剧整体框架范围之内的各种时间及其关系如何在演出中再现，需要考虑观众产生相应心理反应的必要时间和被吸引的程度。

　　2.影响杂技表演时间的因素。

　　技巧类型与难度：不同技巧所需要的准备、表演、结束的时间不同。难度越高、组合越复杂的技巧通常需要更长的展示时间和更精准的时间控制。

　　演员能力与状态：演员的技术水平、体能储备、临场发挥直接影响技巧完成的效率和成功率，进而影响实际表演时长（如失误可能导致重做动作或调整）。

　　道具与装置特性：道具的搭建、拆卸、转换速度，舞台装置的搭建或操作，都要计入表演时间。

　　视觉效果与冲击力设计：为了达到最佳视觉效果，可能需要特定的节奏处理（如预备动作的延长以制造悬念或高潮瞬间的定格强调）。

　　安全要求：高风险的技巧需要严格的准备、检查和表演后的缓冲时间。安全是影响时间分配的核心刚性因素。

　　3.杂技剧中时间构成的依据。

　　第一，其根本依据在于杂技剧的整体性要求。所有时间元素必须服务于戏剧动作的需要。杂技技巧的选用、技巧结构及其时间分配，应成为推动剧情、揭示人物关系或内心、强化戏剧冲突、烘托主题的有效手段，而非单纯的技巧展示。故而，“技”与“剧”的关系中，“剧”为体，“技”为用。

　　第二，在服从戏剧整体性要求的前提下，要充分尊重杂技技巧本身的物理规律、安全要求和最佳呈现方式所需要的时间条件，在时间安排上找到“剧”的需求与“技”的表现之间的最佳平衡点，实现技巧的可行与艺术性的统一。生硬地裁剪技巧时间会削弱其表现力，过度迁就技巧时间则会破坏戏剧结构。

　　第三，风格化追求。不同的杂技剧风格，对各类元素的时间处理有不同的要求，如突出叙事的《战上海》《渡江侦察记》、史诗结构的《先声》、突出情感意志的《天山雪》、注重塑造人物的《聂耳》、强化抒情的《梁祝》、散文化的《山水国潮》、制造舞台幻境的《凤凰说》等，都有各自的风格化处理，它们都影响着杂技表演时间的嵌入方式。

　　第四，观众的心理接受时间是杂技剧时间构成中不可缺少的因素。时间的构成需符合观众的情感接受逻辑，融入的技巧应该与戏剧情境相匹配、协调；戏剧的铺垫、发展、高潮、结局的节奏感，需要与杂技技巧的惊险、震撼、舒缓等审美体验点有机结合，形成张弛有度、富有感染力的整体审美节奏。

　　三、杂技剧中戏剧时间与杂技表演时间的结构关系

　　在杂技剧中，戏剧时间与杂技表演时间并非平行或对立，而是形成了具有主从性和辩证统一的结构关系。

　　1.戏剧时间对杂技剧的主导性。

　　戏剧时间为整部杂技剧提供了叙事的框架和情感流动的通道。它规定了故事何时开始、从哪里开始、如何发展、走向何方以及整体演出的时长与节奏基调。所有的艺术元素都必须在这个预设的时间框架内存在和展开。

　　杂技表演本身不必然产生戏剧意义。其意义和价值，在杂技剧中主要来源于它被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为何种目的置于戏剧时间流中。戏剧时间提供了赋予杂技技巧以叙事功能和情感内涵的语境。戏剧时间的内在逻辑（情节推进节奏、情感起伏曲线）是筛选和编排杂技表演的唯一考量。

　　杂技表演因其技艺的独立性和视觉的强吸引力，天然具有让观众“出戏”的效果，而戏剧时间因叙事、人物和情感等线索，会形成“入戏”的力量，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杂技技巧整合到统一的戏剧动作流中，使其成为“剧”的有机组成部分，就是编导要做的工作。

　　2.杂技表演时间对戏剧时间的依从性与统一性。

　　首先是依从性。杂技技巧表演的时间点需服从剧情发展的需要。技巧的表演应出现在戏剧冲突的关键点、人物命运的转折点、情感抒发的爆发点或主题点题的象征点上，起到推动情节、外化人物内心、强化冲突、营造氛围或是象征主题的作用，使其成为戏剧动作链上有意义的一环。例如，《战上海》中夜渡苏州河的技巧表演，《天山雪》中冒风雪跨过山涧的达瓦孜表演，都是符合戏剧情境并成为情节发展中的重要一环。

　　其次是统一性。杂技剧中杂技技巧的选择及其表演时长需与全剧的整体美学风格保持一致。技巧表演的时间节奏应成为戏剧风格表达的有机元素；戏剧动作的铺垫积蓄起来的情感或冲突能量，应在恰当的杂技表演时间点得到有效的、视觉化的爆发；技巧带来的强烈生理时间感（惊险瞬间的“时间凝固”）与戏剧营造的心理时间感（悬念、期待、共情）要无缝融合。

　　杂技剧的独特魅力与艺术价值，源于其将两种看似异质的时间——戏剧时间与杂技表演时间进行创造性融合的能力。通过对二者的深入分析，可以清晰看到，戏剧时间是杂技剧整体结构的基石与主导力量，它设定了叙事的框架、驱动了主题的生成、搭建了情感流动的脉络，为所有艺术元素的整合提供了聚合力。杂技表演时间，作为杂技剧不可或缺的核心组成部分，其存在价值并非独立自主，而是深刻体现在它对戏剧时间的“依从性”上，这种依从性要求杂技技巧的展示在功能、节奏、长度上都必须服从于戏剧动作的内在需求。当然，成功的依从绝非机械地服从或牺牲技艺本身的价值，真正的融合在于追求更高层次的“统一性”。

　　因此，杂技剧创作的核心法则在于：编导者需始终以“剧”为体，以“技”为用，在尊重杂技艺术规律和安全性的前提下，依据戏剧的整体构思和每一具体时刻的戏剧任务，审慎地选择、编排、创新杂技技巧，精确地控制其展示的时机、时长和节奏。唯有如此，才能突破“技”“剧”两张皮的窠臼，将高难度的身体技艺转化为有灵魂的戏剧语言，在时间的交响中完成真正的杂技剧艺术创造，为观众奉献兼具视觉震撼力与思想情感深度的艺术盛宴。

　　成功的杂技剧的创作，正系于对这种时间结构关系的深刻理解与精妙把握中。

　　（作者系《杂技与魔术》杂志社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