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
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潘欣信
量与质,是衡量文艺创作繁荣程度的重要指标。如今,艺术表达媒介急剧拓展、传播渠道迅速更新,美术界,特别是现实题材美术创作领域,在增量提质方面开展了许多工作,并取得了一定成绩。但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文化热点的现实题材美术作品寥寥无几,出现现象级传播的案例近乎于无,存在感颇为薄弱。一方面,它的成绩被稀释了,作品量、质的提升有限,相关的新媒介创作未能形成气候,淹没在了多元化艺术产品的汪洋之中。另一方面,提质大多局限于表面,没有触及灵魂,作品的技术水准、材质美感与视觉效果得以提升的背后,关乎艺术功能实现的思想深度与感染力却不升反降。
量的不足:产能落后与传播乏力
从艺术生产维度看,现实题材美术创作产能落后,作品供给体现出结构性的“量”之不足。

数字艺术体验空间《穹天玉宇》。(图片源于网络)
现实题材所依赖的传统艺术形式生产效能不高。近年来,新媒介艺术创作兴起,作为新兴艺术门类的数字艺术也首次进入全国美展平台,针对大众的艺术产品供给之中,传统艺术形式逐渐退居微小一隅。而现实题材创作大部分仍以国油版雕等传统艺术形式呈现,难以适应快速迭代的艺术生态与传播环境。
究其原因,是体制外艺术家追求变现,体制内艺术家不接地气。私营文化艺术类企业、职业艺术家所组成的体制外力量活力更足、产量更大,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引领和重视。他们多以流量为目标、变现为目的,作品题材集中于玄幻、传说、暗黑艺术,以“爽”“炫”“酷”为卖点,而严肃的现实题材相对较少。
在现实题材创作领域,主动关注的创作者仍以体制内艺术家为主。但他们在处理现实题材时,创意又显得颇为匮乏,大多采用传统艺术形式来呈现现实题材,没有积极借助新媒介的创作力量。创作者的技能和经验与大众的艺术消费需求脱节,致使该题材的传统艺术形式产能过剩,而新媒介艺术(数字艺术)的供给明显不足。最终,造成了现实题材美术产品结构性上“量”的匮乏以及形态的单一。
从艺术接收维度看,当代现实题材美术作品面临传播力不足与流量匮乏的困境。

《江山如此多娇》邮票小型张。(图片源于网络)
首先,媒介环境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现实题材美术作品的传播方式仍然滞后。广泛复制曾是推动艺术传播的有效方式。在新中国美术史上,凭借广泛复制取得成功的美术案例众多:董希文的油画名作《开国大典》印刷量超过百万张;傅抱石与关山月创作的山水画《江山如此多娇》以邮票小型张的方式发行,印刷量超500万张……这些作品凭借大量复制而声名远扬,发挥了良好的美育育人作用。
而如今,艺术的组织、创作、传播日益一体化,艺术传播又一次面临颠覆式变革,流媒体平台无疑将成为艺术呈现的重要阵地之一,复制转发数、点击评论量是另一视域下的“量”之计算。然而,在这种瞬息万变的媒介环境下,现实题材作品的传播方式仍显滞后。
由于对顶级期刊、大型报纸等大型平台怀有的崇拜心理,多数现实题材的美术作品依旧借助传统美术场馆、印刷复制技术(报刊出版)以及官方网站来进行展示与发布。然而,这种方式不仅成本高昂,实际能够触达的人数也极为有限。当代主流展览画册大多制作精良,但一般仅在专业圈子内流通,大众很难接触到。相比之下,“黑神话:悟空”主题艺术展随门票赠送了200多页的精装本原画集作为伴手礼,在三个月发出画集40多万册,这一数字可能令多数主流美展汗颜。
此外,因精英意识而导致的专业傲慢,以及服务与运营意识的缺失,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困境,现实题材美术作品的网络传播也遭到了碾压式打击。高品质现实题材美术作品在大众聚集的传播平台上“出场”频次少、有效到达率低。2024年全国美展落地上海,34个公众开放日累计接待观众27.6万人次,展期活动线上总浏览量651.3万人次。一个拥有七十多年历史、全国美术界动员、以现实题材创作为特色的主流大展,网络流量尚未破千万,这无疑昭示着现实题材美术创作的流量危机。正如电影院线将流媒体和短视频纳入营销体系一样,视觉艺术所依托的传统美术场馆、艺术报刊出版、官方网站,同样面临转型压力,需要建立有服务意识的有效传播机制。
简而言之,如果我们把当代艺术界看作是一个整体的“产品供给侧”,就会发现现实题材美术创作存在产能不高、流量不足等问题。
质的贫弱:情感缺失与创新乏力
当代现实题材美术作品质的提升更多体现在表面,如尺幅的扩大、技术的精湛、效果的炫目等,而在思想性、感染力和创新力方面反而退步了,表现为焦距失准、情感不足、内容固化、手法守旧等问题。
第一,情感浓度不足,作品魅力弱化。
首先,“深入生活”的优良传统逐渐流于形式。现实题材美术创作的核心价值是理直而气壮、情深而动人,这是观众对它的期望,也是它存在的理由。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载体之一,现实题材美术创作是以艺术的方式延伸人们对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延安文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文艺亦形成了现实题材创作的优良传统——深入生活。但如今,在城镇化水平大幅提高、大众尤其是年轻群体日益远离乡村的今天,部分艺术家的“下乡”实践,仍局限于概念化的“乡土想象”。他们找不到真正的“现实”,把写生演变成走马观花的作秀之举,将采风异化为猎奇式的旅游之行。
其次,传承技术而未表达人文精神。美术家所触及、感知到的现实,首先需令自己动容,而后将其升华为能引发大多数人情感共鸣的内容。如第十一届全国美展金奖作品、赵培智的《来自高原的祈福——“5·19”国家记忆》,因展现民族集体记忆而令人动容,这正是情感表达从自身延伸至他人、引发共情的结果。
在传统艺术形式范畴内,近二十年来,几乎每一届全国美展结束后,都会出现批评中国画写意精神缺失的观点。其实,写意精神的萎靡,表面上源于技术表达的欠缺,实则从根本上来说是创作激情不足所致——乏“情”可抒、无“意”可写。
绘画媒介承载着历经千年积累的技艺,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它更易凭借出众的技巧与独特的材质获得认可,而情感这一核心问题却常常被忽视。当代部分现实题材的美术作品,创作理论正确无误、技艺精湛完美、构思巧妙独特、画面精美细致,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然而为何内容却空洞无物,还导致观众不断流失呢?因为这些作品只关注艺术性而忽视了画面背后的东西,只传承了表面技术但抛弃了与之相伴的人文精神。一些艺术家描绘的现实并非他所感同身受、共情升华的现实,而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现实、为博眼球而包装过的伪现实,甚至有时连自己都感动不了。如此一来,这些作品便缺失了与大众休戚与共的情感共鸣,进而出现目标选择失当、过程流于形式、情感缺位等问题。
第二,求稳守成,缺乏创新勇气。
绘画与雕塑在时效性和纪实性上不如影像,不过,它们更擅长运用重构、变形等手段抽象地传达某种思想观念,这也是绘画和雕塑至今依然备受重视的缘由之一。然而,这也导致现实题材创作的容错率极低:它既需契合公众对现实的普遍认知,又要完成艺术性的提炼与升华,时刻面临着“是否真实”“是否正确”的严格审视。因此,“想红又怕红”是不少现实题材创作者的真实心态。他们在内容主题、风格样式和表达手段上趋于保守。长此以往,“可以没有存在感、缺乏影响力,但不能引发争论、导致舆情”成了一种创作本能。这无疑极大地束缚了创新与表达的勇气。
还有一些创作者将现实题材创作狭隘地理解为现实主义,把关注“现实”等同于关注当下的模范(人或事),导致重复创作多、创新少,形式主义之风盛行。不少作品在无意义的雕琢上煞费苦心,实则不过是经典作品的放大版、美化版、技术升级版。这类作品对现实的理解停留在表面,不去探究深层的社会肌理与人的真实状态,而是简单堆砌诸如窑洞、黄土、老农、农民工服装等刻板符号。创作者常以“观察者”的姿态俯视生活,将人民异化为没有温度的创作素材。

左图为四川美院安琪的作品《祷》,右图为中央美院赵轩菲的作品《基本功》。(图片源于中央美院艺讯网及当代油画公众号)
与之对应的是2025年毕业季,多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出圈”,引发了现象级传播,如中央美院赵轩菲的作品《基本功》批判性思考艺术基础训练的意义,四川美院安琪的作品《祷》思考消费主义迷失问题。这一现象证实了:若想赢得观众青睐,不仅要让观众知晓“怎么画”,更要让他们明白“为何画”。
第三,缺乏面向大众的评估机制,失去观众而不自知。
上述内容看似是艺术作品在媒介、技术、传播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实则根本上是是否坚守“艺术为人民”这一初心的问题。后者尤其关乎现实主义艺术创作数量与质量的根本。
当代现实题材美术创作的圈层化现象显著,其指向效能评估通常源于内部,科学评估机制的构建滞后,及大众的真实诉求与批评未得到认真对待。一些所谓的现实题材美术题材创作活动,已难以真正称之为“创作”,而更像是由经费驱动的项目或任务。其直接预设的受众往往是业界专家与同行,本质上仍停留在圈内“自嗨自娱”层面。一个展览到底有多少人看、多少人进行了二次传播,同样缺乏数据的统计和公布。一些展览主要靠经费支持,而少有门票收入,说明它的数量、品质都没有得到广泛认可。仅依靠主题宏大的采风行动、创作工程、项目课题等维持表面上、圈子内的热闹,量、质的危机难以根本解决。
面对大众日益增长的艺术消费需求,以及表达媒介、传播方式的颠覆性巨变,美术界在直面变化方面的意识、信心和能力有所欠缺。现实题材美术创作需要关照全人类的生存现实、生活感受和情感诉求,内容应该是开放包容的,不能因为“现”而固化题材时空;形式手段应该是多元丰富的,不必因为“实”而否定艺术手段。艺术家所面对的理应是全人类的“大现实”,而非自身周遭的“小现实”。艺术家还需进一步进行创新创造,以开放务实的心态走向大众,拥抱新时代、新挑战,把握机遇,奋勇直追。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学学科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