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为

　　展览：此中：竹与园的互观

　　时间：2025年12月6日—2026年1月4日

　　地点：中国美术馆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的这句话，在中国人的生活经验中由来已久。竹子在诗文、绘画与日常起居之间反复显影，与中国人的生活关系密切，可以说是一种持续而稳定的精神参照。2025年末，中国美术馆推出了“此中：竹与园的互观”专题展览。即便在此前已有相关主题展览的情况下，这一主题依然能够引起观众的兴趣，并在当代艺术语境中获得新的展开。

　　用当代艺术表现竹与园

　　展览以“园语重构”“竹格新解”和“共生造境”三个单元展开叙事，从园林整体意象进入，到竹这一具体元素的深入，再回到空间层面的综合呈现，形成一种循序推进的节奏。

　　“园语重构”单元以当代艺术语言回应传统园林经验。艺术家从亭台、水石、窗景等园林要素入手，通过绘画、雕塑与装置等方式重新组织这些熟悉的形象，将传统园林中“可游、可居、可观”的感受转化为当代展览语境。

　　沈烈毅的装置雕塑《雨》营造出水面涟漪的状态。光线在作品表面缓慢流动，涟漪让人联想到雨水落下时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视觉经验在这里自然延伸到听觉想象，观者在观看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空间也随之安静下来。《雨》对面的墙上悬挂着梁缨的《鱼自乐》，水与鱼在空间中形成一种松散而自然的关联，这种关系并未被刻意提示，却可以看见策展的巧思。展厅中由半透明屏风构成的装置，依赖光影变化来展开空间层次，屏风之间的虚实关系为视线留下了缓冲与停顿的余地，很容易将人带回到园林中缓慢行走的状态。这些作品都不急于给出明确指向，而是在空间中留出足够的空白，使观者的感受和想象得以自然延展。

　　总的来说，这一单元并未试图复刻传统园林中曲径通幽、处处设景的空间形制，而是更注重游览过程中的感受与节奏。与以往关于园林的讨论常常聚焦建筑结构或布局方式不同，展览更强调身体在空间中的行走经验，使观众在观看中获得一种轻松而生动的体验。

　　对于许多观众而言，园林所承载的记忆并不来自对形式细节的精确认知，而更多源于具体的感受，例如阳光洒落的午后，安静而舒心的散步，以及精神得以休息的片刻。展览正是从这一层经验出发，将观众迅速带回到对园林的记忆之中。相较于通过复杂设计或冗长说明进行阐释，这种以体验为核心的策展方式，使园林意象在当下的展览语境中显得亲切而真实。

　　以新的视觉形式呈现竹

　　“竹格新解”单元将视线进一步集中到竹这一具体意象之上。艺术家并未停留在对竹的形态描写，而是从各自的经验出发，将竹所承载的文化记忆转化为当代视觉语言。

　　杨勋的油画《虹竹》以浓烈而层次丰富的色彩描绘竹的生长状态，画面中竹的形象被拉伸、重叠，形成持续向上的视觉节奏，更多指向一种生长中的状态。郭子龙以不锈钢材质塑造竹叶形态，金属表面在光线照射下产生细微变化，竹叶在坚硬材质中呈现出轻盈而流动的视觉效果……展览让观众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以竹为切入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在这一单元中，竹逐渐脱离作为自然物或象征符号的既定位置，转化为一种可以被反复观看和重新理解的视觉语言。对当代观众而言，关注的往往不只是形象本身，而是形象所呈现的状态，以及其中尚未被完全说出的部分。艺术家在创作中提供了不同的观看角度，使观者能够借由这些作品看到世界的另一种样子，竹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被不断解构与重组，最终以新的视觉形式呈现在眼前。艺术的价值也部分体现在这一层面，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事物得以被诗意地重新解读，审美经验在差异中寻找共鸣。观者在观看时，若能读懂其中的趣味，往往会产生会心一笑的感受，而这也正是展览得以成立的重要意义之一。

　　行走中重新感受竹与园

　　“共生造境”单元将前两个单元中形成的线索重新汇聚起来，强调竹与园在空间和精神层面的整体关系。竹的生长状态与园林的空间构成在这一部分被同时纳入观看视野之中，共同构成一种连续而完整的观看环境。部分作品通过装置与影像营造出可行走的空间场景，观者在其中穿行时，身体的感受与视觉经验相互交织，观看不再只是站立的凝视，而是一种在行走中逐渐展开的过程。在现实经验中，竹与园本就形成了一种局部与整体的关系。竹的形态、生长节奏与其所处的空间环境始终彼此依存，共同构成园林的气息与秩序。

　　从整体来看，展览并未停留在对竹“气节”或象征意义等传统话题的反复讨论，而是更关注竹所蕴含的生命状态。竹的节节生长、向上延展，以及由此带来的从容与淡然，被转化为一种可以被观看和体会的当代经验。在相对温和的展览空间中，这种生机以一种很自然的方式存在着，观者在展厅里走走停停，时而靠近作品，时而拉开距离，竹与园的关系就在这样的行走中慢慢被感受到。

　　在整个展览的观看过程中，空间体验始终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中国美术馆在此次展览中对空间的处理相对克制，没有刻意制造强烈的视觉冲击，而是通过动线、光线和空间层次的安排，引导观众逐步进入一种安静而专注的状态。展厅入口处的空间设置，以及墙面上以竹影为线索展开的视觉提示，很快将观众从日常环境中过渡到展览语境之中。灯光整体偏柔，光源多从上方或侧面投射下来，在地面与墙面形成细微的变化。策展团队为每件作品配置的文字说明保持了相对克制的分量，观众可以根据自身的观看节奏选择是否阅读文字，文字与空间之间形成一种互为补充的关系。在这样的安排下，观展路径显得自然且流畅，理解与感受并行展开。

　　一场踏实耐看的展览

　　从中国美术馆自身的工作脉络来看，“此中：竹与园的互观”提供了一种较为清晰的策展方法。作为公共艺术机构，中国美术馆承担着促进当代艺术创作、惠及公共文化服务的职责，也需要在不同观众的观看习惯之间建立可进入的路径。此次展览以“竹与园”这一具有广泛文化共识的母题作为线索，将绘画、雕塑、装置等不同媒介的当代创作纳入一个连续的叙事框架，使观众能够在相对稳定的主题提示下完成观看。这样的策展方式具有延展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可持续的方向感。

　　展览内部对空间、动线与文字说明的配合较为成熟，使主题表达与现场体验保持一致，作品与命题之间的关系也较为明确。在呈现层面，这一方法带来的意义也较为具体。展览为中国当代水墨提供了更开放的展示语境，使水墨不必被固定在单一的传统叙事中，而以当代视觉语言的一部分进入公共视野。展览所提出的问题并不尖锐，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提醒：竹与园在今天如何被理解，传统意象在当代语境中如何继续生长，观众的日常经验可以怎样进入艺术观看。

　　如果用两个词来形容这个展览，可以是踏实、耐看，它从大家熟悉的东西起笔，从竹、从园林这些日常就能遇见的意象出发，把当代艺术里不同面貌的作品串在一条线上，观众不必先读懂一堆概念，也能顺着线索看下去。有的观众在熟悉的意象里得到一次再认识，有的观众从作品里得到新的观看角度，也有人只是觉得走一圈很舒服，心里安静了一会儿。公共美术馆做展览，能够让观众在当下获得这样的观看经验和精神休息，本身就是很有价值的事。

　　作为一次围绕传统意象展开的当代展览，它更像把观众带回到一种细读的方式中。展览的意义往往不在于给出更多解释，而在于把观看重新安置好，让观众愿意把时间放进去。于是，竹的生长、园的空隙、光影的移动，最终都变成了一种可被体会的秩序。展览在这一点上留下了余地，也留下了分寸。观众带走的可能不是明确的结论，而是一段较为清明的观看记忆，以及一种更愿意在日常中继续观察的心情。（何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