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向以鲜
春分已过,天气渐暖,又到踏青的好时节。山间路旁、田野村庄,一树一树、团团簇簇的桃花,令人心旷神怡、精神抖擞,让春天变得明艳动人、生机勃勃。那么多花儿,古往今来,中国人为何酷爱桃花?
从《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始,桃花就从未开败过:大自然的桃花一年又一年,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语言中的桃花、诗歌中的桃花、却一直盛开着、飞舞着。
几千年来,中国古典诗词中写桃花的篇章不胜枚举。仅一部《全唐诗》中,以桃花为主题的诗作就有近两百首,如果加上涉及桃花的诗,那就更多了,少说也得上千首。我们熟知的诗人如王维、王昌龄、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刘禹锡、崔护、元稹、张志和等,都写过桃花诗。
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桃花,也有外国人写及桃花。美国诗人艾兹拉·庞德在《在巴黎地铁站》(杜运燮译)中这样写道:“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据说,此诗是受中国唐代诗人崔护的启发而作。那么,“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很可能就是指桃花。将其与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进行比较,的确能发现二者之间的微妙联系,那就是面孔与花瓣的重叠: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很美、很艳、很耀眼,在文学作品中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意象。但鲜有哪个国家的诗人,像中国诗人这样高密度、多角度地吟咏桃花,或直抒胸臆,或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或借古讽今,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创造了一道别具一格的文化景观。
诗圣杜甫,在成都锦江边漫步时看到盛开的桃花,写下了《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包括“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等,绮丽的桃花、烂漫的春光让人心驰神往。“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唐代诗人吴融的《桃花》,希望繁盛的桃花世世代代开花结果、造福人类,可谓设色浓艳、立意积极,长期以来流传甚广。“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的《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通过人们在玄都观赏花的事,含蓄地讽刺了当时掌管朝廷大权的新官僚。在众多吟咏桃花之美的诗作中,笔者更喜欢元稹的《桃花》,“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火红的桃花与雪白的衣裳形成强烈甚至残酷的对比,令人不禁动容。
桃花固然美好,但美好的花很多,李花、杏花、茶花都很美,中国人之所以酷爱桃花,一定是因为桃花还有其他特质。诗仙李白在《山中问答》中这样写道:“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诗中所写,是何等逍遥自在,何等超尘出世,何等无所牵挂。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境界,诗人认为只有桃花可以出场,可以相称。显然,桃花身上有一种仙气——窃以为,这正是中国人,尤其是汉代以后的诗人文人们偏爱桃花的重要原因——短暂而娇艳的桃花,与长生的梦想纠缠在一起,给人仙风道骨之感。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在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一诗中,晚开的山寺桃花活灵活现、天真可爱,为人间留住了宝贵的春天。“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唐代书法家、诗人张旭《桃花溪》中的桃花,也是仙气十足、惹人怜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明四家”之一唐伯虎在著名的《桃花庵歌》中,更是把桃花的仙气写得淋漓尽致。
说起桃花的仙气,怎能忘记陶渊明?一首《桃花源记》,想象了一种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的理想生活。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梦想乌托邦,除了桃花,还是桃花。陶渊明之后的许多诗人,都曾做过这样的梦。例如,王维的乐府诗《桃源行》 ,把桃源比作仙源,充满田园生活气息,这从“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便可见一斑。“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南宋谢枋得在《庆全庵桃花》一诗中,把幽静的小庙比作世外桃源,流露了对国土沦丧的忧愤心情。
热烈奔放、仙气蓊郁的桃花,带来了春的消息。中国历代文人,都在不厌其烦地吟咏桃花。桃花诗里春意浓,谁是最能打动我们初心的那一树那一朵那一瓣?恰如清代诗人袁枚在《题桃树》中所写,“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向以鲜)